台下傳來了幾聲哭泣。
平蕪被按在台上的臉皮被風霜吹得剝落幾片。
蔔淵唱得淚眼汪汪,歌聲清緩悲切:“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台上動作平緩,大師兄收傘低身,白皙修長的手指,一片一片地收殓地上殘花。
台下泣聲更盛。
紅花乘着風雪飛了滿場,落入了觀衆的掌心。
有人說,比起追求新鮮真實的木偶戲,這曲葬花更有感染力。
平蕪臉上随着顫抖脫落皮屑,笑得狂亂慘然。
《葬花吟》落下最後一個笛音,吹笛的女孩放下玉笛,輕聲哼出最後一句:“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掌聲與泣聲四起。
大師兄收好了殘花,在台上向觀衆鞠躬緻謝後,就拾起了油紙傘,走到了平蕪面前。
傘遮過了他的頭頂,似在為他撐傘。
大師兄彎身看他,低垂着一天烏黑的長發,襯得面容更白皙秀麗,笑意溫柔:“平老闆,你以為,就你會布陣?”
平蕪猛然顫抖,又掉落幾塊面皮。他慘笑:“我認輸。”
“你早該認輸了。”忽而一陣劍光閃過,大師兄手中劍已經指向了他,但臉上仍是笑意淺淺,“自你對無辜百姓出手那一刻起。”
平蕪飄散的目光看向觀衆席上飄落的紅花,終是落了一滴淚,“當年……皮影婆婆,也像這般零落。”
随即他又揚起了笑,“可惜,沒有人在意。”
……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我忽而理解大師兄和蔔淵選擇了演繹《葬花吟》的含義。
紅花飄落到青銅雕刻刀,停泊在“恨”字上面。
皮影婆婆的恨,究竟是什麼……
觀衆席上熱血方剛的年輕人終于按捺不住,紛紛怒罵平蕪扭曲了皮影婆婆的原意,玷污了傳統,甚至有聲音指責他不配為藝術家。
“你的藝術很有新意,牽絲戲登峰造極,你其實也知道,自己絕非是他人罵聲中的平庸之輩。”在一片怒吼中,大師兄聲音仍是溫和平靜地去肯定了平蕪,“隻可惜,沾染了太多無辜的性命。”
平蕪愕然地看向他。
“你的傷情絲,很堅韌。”大師兄仍是笑意盈盈,手腕劍鋒一轉,一瞬劍光淩厲,“但是,綁錯了東西。”
平蕪腕間系着的縷縷絲線盡斷。
整個劇場的木偶擺脫了控制。
“木偶戲,就好好綁木偶去啊。”
他甚至沒有劃傷他平蕪的手臂。
平蕪顫抖着崩裂最後一張臉皮,露出了一張滿布歲月風霜的面容,懸在眼眶猶豫未決的淚,終于随着他狂亂的笑,簌簌落下。
“我認了。不過,至少,你們……還是看到了我精心設下的這一場表演。”
“你大爺的!”蔔淵擡手抹了一把朦胧的淚眼,把他拎着上台,瞪着一雙哭紅的眼眶哭訴:“大家請看啊!這個人!他還好意思哭,我之前不過路過這裡,他就要把我做成木偶,他後台裡還有好多木偶,我們都還沒說什麼,他就好意思哭!”
說着,他激動得把平蕪摔到地上,哐哐地折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道又一道的絲線痕迹,“痛死了,這個人不講道理的,我又沒招他惹他,他就看上我的臉要我成為他的藝術品!哪有這樣的人嘛!”
衆人嘩然,一陣陣吸氣聲此起彼伏。
“他這劇場裡還有好多木偶!都搞得四肢扭曲了!”蔔淵越說越激動,哭得稀裡嘩啦,“恐怖死了!”
“還好,現在他們得救了。”大師兄起劍往台上的幕簾揮動。
一陣劍光揮舞得明亮閃爍,一個個穿着戲服的人從後台走了出來,他們身上絲線盡斷,神色恍惚,一雙雙眸中卻映照着那點劍光通明。
他們陸續向觀衆席鞠躬緻意。
台下一個年輕的官差突然嘶聲大喊:“哥哥!”
台上一個神情恍惚的戲服男子突然淚目。
似一瞬引爆了衆人的情緒,一個個欣喜若狂、失而複得地抱住了台上失散的親友。
漫起的掌聲、泣聲與罵聲之中,平蕪低頭認下了罪行。
他卻勾起了嘴角:“至少,這一場謝幕戲,座無虛席。”
“隻可惜,她未曾看到過這般場面。”末了。他輕聲歎息。
最終,這個平和劇場裡,活人木偶盡數獲救,平蕪被官差押着返回衙門審訊,身後跟随着一衆悲憤的人民。
官大人哆嗦着身子走在回返的隊伍裡。
我捏着青銅雕刻刀從他身側經過:“大人不必擔心,大人做過的事,民衆也不會忘記。”
他臉色瞬間青白。
“對對對,這狗官!勾結殺人犯,得參他一本!”蔔淵搓着手上的紅痕,走到我旁邊附和地。
“你當時不聲不吭就跑掉,可是信不過我?”我幽幽地看向他,“還特意告知店員不要跟我說,轉眼就投奔我大師兄去了?”
“呃……我……”他忽而就撓了撓腦袋後面的馬尾,“哈哈,那個,我啊……呃,你大師兄有毒!他一出來,我人就貼過去了,你怪他去!”
“你人貼過去,和給我留個話不沖突。”我說,“你就是信不過我。”
“弟弟,有些事情,問太直白了,可就尴尬了。”大師兄走了過來,輕輕拍拍我的肩膀,“你看,他憋得脖子都紅了。”
轉眼一看,蔔淵已經撓得頭發散落,尴尬得想原地找個洞鑽進去的架勢。
“他找到我的時候,跟我說,他很想很想救那些人,但是你一直沒有明确的回應。”大師兄說,“救人這個事情嘛,還是我比較在行,他找我,也是正常的。”
蔔淵感動得淚眼汪汪:“對對對,就是這樣!你師兄懂我……”
“……他誰都懂,你倒也不至于這樣。”我說。
押送平蕪的隊伍漸漸遠去,人山人海,但他的背影卻讓人感覺孤獨落寞。
大師兄說,那或許就是大藝術家的宿命。
“他其實最後一步也是在算計。”我看向他,“自從他察覺自己打不過你後,就開始算計了吧。他把群衆帶到平和劇場裡,那裡有他的木偶,如果成功了,就反殺我們,讓滿席的觀衆成為他的藝術品。失敗了,就是座無虛席的一場謝幕戲,向群衆傳達他最後的傑作,木偶與觀衆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