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眉眼倦怠,前兩日他從暗探那邊知曉秦家這女子日常除了對吃食稍許上心,其餘時候要不是滿城閑逛就是閉門瞌睡...一時興起,他也命食官令禦廚做了那什麼陶罐焖肉。
滋味甚好。
“列位卿家,且請稍安勿躁——”内侍大總管趙秉見始皇陛下良久不語,略一擰眉,揚聲提醒道。
喧嘩聲陡然一止,旋即再次嗡聲絮語漸響。
其中,以那一小撮發髻齊整跟抹了水的素色長袍儒生尤為顯目。
“陛下,近日來,吾觀朝中風氣,似有偏離正道之虞。女子涉足朝堂,本就禮法不容混淆,豈可輕涉政事,更遑論在朝堂之上,發表輕率之言,行無狀之舉乎?吾......”
秦竹忍不住翻白眼,拳心微攥,真想給那老頭幾個“禮儀邦邦拳”。
【真晦氣!又是這貨!這始皇大大咋還不焚書坑儒啊!!!】
熟悉的嘶啞男聲,一如既往的陰陽怪氣,秦竹可沒忘記剛穿來時,在泰山腳下帷帳内的那個莫名其妙的白眼。
【該死的酸儒!真是煩死了!】
嬴政斂眉,不動聲色瞥向那垂首恭敬狀的女子,若有所思打量起這批他容忍許久的儒士。
老儒生語畢,很快虛虛一拱手,退回原位,靜待陛下評斷。
秦竹心底罵罵咧咧一通,同樣低眉垂眼地觑看上首。
【不會吧不會吧?真要處理我啊?啊——要不我掙紮一下?啧,算了,乏了,不與傻瓜論短長,儒家的都是煞筆...】
嬴政左耳一個“煞筆”,右耳一個“腦殘”,聽得雲裡霧裡,但這兩詞中包含的強烈憤懑的感情他倒是領悟到了。
“昔者,先王治世,亦曾言及公私之分。公者,國之重器,不可輕授于人;私者,民之小物,當任其自主。萬物皆有其主,人亦有其私。朝臣之私産,乃其勞心勞力之所得,理應由其自主,朕亦無權幹涉。
朝臣之中,家财萬貫,薄田數畝,皆是其勤勉之報。彼等處置私産,或贈親族,或遺子孫,皆是其家事,朕無需過問。然,若朝臣以私産而亂國法,以家事而幹朝政,朕必嚴懲不貸,以正朝綱...“
冷肅的語調卻莫名讓秦竹聽出股循循善誘的溫和。
【第幾次了啊?始皇大大這是真沒有脾氣啊...脾氣好好啊——】
幸好秦竹的心聲朝臣們都聽不到,但凡有一個聽到,怕不是都要瞪大眼睛想要扭正她的臉,看看這女幕僚是不是眼瞎無腦,竟然敢言陛下脾氣好?!
這可是僅僅用10年時間,籠絡燕齊,穩住魏楚,消滅韓趙,遠交近攻,逐個擊破韓、趙、魏、楚、燕、齊六國,結束自春秋以來長達500多年的諸侯割據紛争的局面,天下一統...眼下帝業剛成,立馬着手修建靈渠,即将南征百越的始皇陛下啊!
儒士們本以為終于逮到機會繩愆糾謬,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有違倫常的女官踢出朝堂,結果聽始皇陛下語焉不詳,正欲辯駁一二,見衆武官怒目相視,頓了頓,索性住了口,靜觀其變。
王翦被秦竹那句“開疆拓土、保家衛國...兵卒共承陛下恩澤”感動得萬般情緒湧上心頭,緩過勁後立馬粗聲粗氣地幫腔道:“陛下所言極是。”
他早就看不慣這些文官了,一個個隻會“之乎者也”,紙上談兵!軍需用度、遣兵調将屁都不懂,每每都要跳出來評判幾句,實在可惡!
蒙毅跟着他大兄蒙恬去河套地區戍邊,蒙骜踹不到孫子,瞪了眼不上道的獨子蒙武,使眼色低斥:“還不護着!”
蒙武嘴笨,五大三粗的男人呵呵看着熱鬧,冷不防被親爹這麼一瞪,後知後覺地委屈,小聲為自己的“不作為”辯道:“小竹是秦軍師的閨女。”
陛下素來有待功臣,更遑論是有從龍之功、差點成為秦相的秦簡唯一的血脈。
王大将軍都出聲護着了,在場一多半的武官自然紛紛附和,而審時度勢慣的文官小心思量陛下話裡話外的意味,趕忙敲邊鼓,生怕站錯隊伍。
下朝後。
一衆綠袍深衣中,僅着一水頭極長的翡翠玉帶搭配袍服的秦竹施施然離去。
有了始皇大大和以拳頭講道理的武将們撐腰,秦竹幾不可聞地小聲“哼”了下,挺直脊背,昂首闊步從衆人面前目不斜視地上了步攆,胸腔滿漲。
誰也沒想到,後半段竟是以素來少言語的武将為主場,句句就差泣血為兵士們要犒賞...而原本被群起圍攻的秦竹算是赢麻了,以禦史大夫馮劫為首最先谏言的朝官被得理不饒人的武将們硬是逼得對秦家這個小小女幕僚低頭,雖說也沒什麼具體的賠不是,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馮劫等人那是詞窮理盡才無話可說。
武将們的突然發難,震得一衆巧言善辯的文臣們鴉雀無言。
...
秦竹回到裡巷,一直側耳細細聽着隔壁的動靜,确認蒙家父子也回來了,這才從院裡新刨出來的池塘裡現撈了兩條肥魚出遠門。
她有點好奇今日朝會上那群穿着随性自在、眼生卻幫她說話的幾個陌生男人是什麼身份。
對沒有長輩教導,但人情處事卻恰到好處的秦竹失笑搖頭,李良玉先是順手接過肥魚,又轉身遞給身邊服侍的人,領路出聲答道:“你伯父在後頭,一會兒就出來,我這剛得了一藍甜果子,你定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