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住風将浸透了血有些滑膩的針和線丢進了水裡,掌心舀着水淨手。
楊銜難以移開目光,軟玉上的血色被一點點擦淨,水珠從腕骨花落,就像是花骨朵兒上的露珠一般,潤着一段光裸的玉,順着弧度向下滾。
“大人?”郗住風将手垂了下去,她仿佛忍無可忍一般,手背到了身後,微笑道,“大人,秦大人有話要說。”
楊銜看不到那雙手了,她分不清自己内心的情緒,匆匆回過神。
“他是死在我手上……”秦懷低着頭,他臉上濕漉漉的,顯然被潑過水,嗓音很低,仿佛奄奄一息,面上驚懼非常,“可我真沒想殺他的……”
楊銜問道:“那他怎麼死的?”
“我……我沒想殺他,可是……可是出意外,他被人知道了,我隻能殺了他。”
“被誰知道了?”楊銜問道,“你為什麼不想殺他?”
秦懷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隻是……感覺到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何大人知道了。而你殺了何大人。”郗住風說,“何大人的死不是意外。”
秦懷震驚的擡起頭:“你怎麼會……”
“熙和三年,六月何大人突發心悸,死了。”郗住風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其實是何大人發現了他,你殺了何大人。所以你也不能留着他了。你,認識他,偷盜軍械的人,你和他有舊,所以他被送入大理寺被你攔下來了。”
秦懷瞪大雙眼,嘴唇嗫嚅:“我……我不想的……老頭……老頭子……我不想的!”
郗住風垂着眸,靜靜的站在一旁,她心中湧起極大的憤恨:“何大人沒有對不起過你。你入大理寺,他教你提拔你,将你當做弟子。縱你私德有虧,他不喜你,卻也沒有差别待你……是你,果然是你。”
楊銜說:“何大人?”
“何大人是前任大理寺卿,聽聞大人是數月前被擢入京,入大理寺時間尚短,您來時何大人已經過世一年多了,”郗住風說,“小人就是被何大人提拔的。”
郗住風擡起頭,指間劃過擺在案上一列小刀,眉眼淩厲:“可是為什麼呢?他被送來大理寺的半道,你應該就把他藏起來了,這件事瞞得住所有人但一定瞞不過何大人,因為——”
楊銜接住郗住風的目光,點了點頭:“三月,他被押回京,于博州交與大理寺,但我走官道給京都送過一封信,裡面據實說了此人。後來此人失蹤,博州離安西六鎮太遠,我去查時已蹤迹全無。”
“是以何大人在沒見到那人時就起疑了,”郗住風握住刀,“秦大人一直顧左右而言他,是因為不敢說吧。當時何大人已經死了,你和偷盜軍械之人有舊,何必殺他。況且,如果我沒猜錯——”
“秦大人應該隻是條小魚吧”郗住風笑了一下:“偷盜軍械是用來幹嘛?我隻能想到兩點,其中一個便是倒賣,所以不是偷盜而是盜賣!盜賣軍械這樣的大事,秦大人當時隻是一個大理寺少卿,是兜不下來的。那麼你與他之前的關系并不單純,那邊隻能是他盜,你賣?”
秦懷吞咽着唾沫,郗住風眯了眯眼,搖了搖頭:“賣的不是你?另有他人?哦——”
郗住風觀察着秦懷的表情,露出來一絲了然的微笑,說:“不,你參與了其中。難道?你們瞞着真正的幕後之人在賣。所以你一開始得到的命令應該是殺了他,幕後之人要棄卒保帥了,而你貪得無厭沒有傻。直到你發現何大人知道此人入京,這個人活着的消息從一開始就沒瞞住。”
“背後之人手眼通天,你猜到了他知道人沒死的消息了。你進退維谷,不殺他,幕後之人知道了,你要死。殺了他,你還是死路一條。”
秦懷加重呼吸,神識恍惚,他受刑多日,此刻誅心之言,早已是意志薄弱。
“大人,京都能知道您密信的人,不超過十個。”徽鳴附耳說,“大理寺,兵部,國公府,張相府,樞密院,王府,東宮,皇宮。”
郗住風放下刀,束手看着他,語帶蠱惑,一點一點的誘哄道:“大人這麼想活着,如今能保你性命的或許隻有楊大人了,您想好怎麼說了嗎?”
秦懷搖着頭,雙眼瞪圓,幾乎要從眼眶裡蹦出,手臂用力的向前掙紮,又被粗粝的繩子壓了回去。
“說……說……說什麼……說……”秦懷呼吸急促,近乎癫狂的重複着,忽然喪心病狂的大笑起來,“你不是都說完了嗎!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我殺了他們!”
“你不會死的,”郗住風忽然開口道,“楊大人會讓您活着的,化幹戈為玉帛,您下獄是被楊銜查到了貪污渎職殘害人命,楊大人查到的,現在楊大人說查錯了。”
楊銜驚呼贊歎的鼓了鼓掌,看向郗住風的眼中劃過一抹驚豔。
大理寺屠戶,其名有虛啊。她的皮肉刑罰雖然别出心裁,但稱不上屠戶的惡名,原來審訊才是她所長之處,幾乎句句誅心。
秦懷面容呆滞,無措的看着郗住風。
郗住風說:“您很快就還是大理寺少卿,但是應該不久之後所有人都會知道您殺了何大人。那麼您為何殺何大人呢?”
秦懷渾身一抖,惶恐地看着郗住風。
“這就要讓别人猜了。那麼您又為何能活着呢?”郗住風愉悅的笑了,“這也要讓别人猜了。背叛,投誠?你說了什麼?說了多少呢?”
“流光坊!”秦懷尖叫着喊了出來,狼狽的哽咽,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懼籠罩着他,“楊銜!你我皆同朝為官!你知道的,就算你讓屠戶把我一片片剮了,我也隻能說到這!”
“我不喜歡剮人。”郗住風在一旁冷聲道,“隻是秦大人喜歡。”她盯着秦懷,面容冷漠。
秦懷被她噎了一下,猙獰大喊的神情僵了片刻。
楊銜嗤笑一聲,幾乎要在這般場景下被逗樂:“秦大人真是給我留了個妙人啊。”
“流光坊是什麼意思?”楊銜問道。
“大人,他不會再多說了,”郗住風看着楊銜,二人對視了片刻。
郗住風目光堅定的搖了搖頭,低下頭輕輕一禮,“大人,再用刑也沒用了。為了保全血脈,他隻能交代到這。”
楊銜也想明白了,擺了擺手,河梁回過神下去喊人來把秦懷壓下去。
“移交到刑部後,我想秦大人應該會一句話都不交代了,”郗住風冷不丁的開口,“可是小人記得死去的人,為了秦大人好,我勸大人還是去死好了。”
“否則,小人會不留餘地的送大人上路——”
秦懷呼吸一滞。
“郗住風!”楊銜冷喝,猛的回頭抓住郗住風的手臂,一把把她扯了出來,帶着往前走了好幾步,走出了刑房,壓低聲音道,“你這是在幹什麼!越過刑部和大理寺要他的命?你知不知道,他的生死不是你能決定的!”
郗住風跪了下去:“大人,他不會再承認了。而……何大人已經死了。”最後一句幾不可聞。
一片寂靜裡,楊銜一把拽起了郗住風,近乎冷厲的看了她一眼,松開手拂袖離去。
“跟上來!”
郗住風扶住了牆,捂了一下肩上的傷,她太想要秦懷死了!
草菅人命,貪污渎職,可秦懷畢竟有官身,又是成國公門下,或許最後的處理結果是杖責和流放。萬一他還活着呢?
他隻要不會再交代今日說過的話,他就有一線生機,秦家的血脈就能留存。秦懷心裡很清楚,郗住風也想到了。
可是,秦懷必須死!
郗住風五指抓在了牆上,雙目通紅:“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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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鳴見郗住風走了出來,指了指身後的馬車:“大人在車上等你。”
郗住風點點頭,爬上了馬車,拉來簾子就看見楊銜坐在裡面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