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艱難地完成那些在左衾眼裡無比簡單的事情,完成之後,沒有誇贊,沒有獎賞,師父沒有波瀾的眼睛是他少時的噩夢。
而宋甲更害怕的是那幾百年間陌生人用一種驚訝、新奇又不屑的目光看着他,然後說:“你竟然是左山主的徒弟。”
好似當左衾的徒弟,不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便對不起這個身份。
他那時不知道,他錯在太過平凡,卻當了天下第一厲害的人的徒弟。
宋甲想,他現在不是這個人徒弟了,怕他做什麼,便忍不住刺他兩句:“藏鋒山那兩個人不才是你心尖尖上的寶貝嗎?我算什麼?你什麼時候在乎過我?”
“如果我不在意你的話,你第一次對長夏動手的時候,你就已經被别驚春砍成肉醬了,還能在這裡跟我犟嘴?”
少年臉的占師神情孤傲乖僻,勾了一絲帶了三分嘲諷的笑。
“我可沒教你做事情的時候不過腦子,蠢貨。”
宋甲反駁:“你現在不是我師父了,我不需要你教。”
左衾冷冷道:“當了你一天師父,我一輩子就是你師父。”
他頓了一下,将面前這個已經長得比他高的徒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再說,你要的什麼我沒有給你?不聲不響地去了遲晝海,全天下都知道我左衾被徒弟背叛了,我丢了那麼大一個臉,要是旁人早就讓他碎屍萬段,但我卻還讓你蹦跶地好好地,你要殺長夏我也沒跟你計較,還勸她别跟你計較,不然就你那半吊子的陣法,能在蒼玄第三的劍修手底下逃生?你想要想遲晝海王位,我就讓别驚春去滅了紅狐狸一族,不然你以為你那點籌碼值得别驚春出手?宋甲,你說說,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那你現在來幹什麼?終于想起來盡自己師父的職責,想來自己的棄徒面前耍耍威風?”
左衾皺着眉:“你這說一句話刺人一句的習慣跟誰學的?”
宋甲冷笑:“跟你學的。”
左衾:……
他不想再跟叛逆期尤其長的小屁孩兒說話了,他抱着手,問道:“你就打算一輩子混在遲晝海了?”
宋甲:“我樂意。”
左衾:“你這破身體還能樂意幾年?我估計最多三年我就要給你墳頭上香。”
宋甲:“不勞您大駕,我都準備好了,等我快死了,到時候我就把化骨粉身上一倒,保證不髒您的眼睛。”
左衾都氣笑了,“你就這麼點兒出息。”
宋甲繼續刺他:“是比不上你的阿雪和夏夏。”
左衾卻突然沉默了,宋甲都以為他快要走了的時候,卻聽見這位舉世無雙的術師捏着眉心道:“我跟你吵什麼。”
這是左衾少有的疲憊。
“阿大,這次要你先給我上墳了。”
左衾是沒有取名字的天賦的,他撿孩子的時候,就是想着阿大阿二阿三那樣地叫。
後來宋甲要上學堂,實在沒辦法,他才給他取了個大名。
不是甲等的甲,他家第一個孩兒的那個甲。
他以為後面會有阿二阿三,晨星山也有很多他的記名弟子,但他們和夢裡面收的姬盛一樣,隻會喚他一句左師。
阿大走之後,便再也沒有别的孩子能正兒八經叫他師父了。
那年秋盡頭,他養了個孩子,養的不算精細,但尚且能活,他給他取名叫宋甲。
他那時候也是第一次當人師父,還不知道該如何去做,隻能一點點去摸索。
中間走了許多的彎路,等他終于知道應該怎麼帶小孩的時候,宋甲已經走上了歪路。
終究他不是個好師傅,宋甲也不算個好徒弟。
宋甲被他的話說得怔住,他吞咽了一口口水,才發現喉嚨竟然幹得要命。
“你在開什麼玩笑,你不是……你不是與姬氏龍脈共生的嗎,前八百年你都沒事,怎麼女皇回來了,你反而要去死了?”
“别驚春已經死了。”左衾道,“誰都會死,我也是。”
或者說,他四千年前就應該死了,是一位母親的一念之私,讓他苟延殘喘了這麼多年。
左衾看向宋甲,他的瞳孔深邃而平靜,去掉那些刻薄帶刺的言語,此刻他真的像是一個好師父。
“我來找你隻為了問你一個問題,你以後,是想當回人,還是想成為真正的魔?”
宋甲大聲道:“你在幹什麼?補償嗎?憐憫嗎?我當人當魔,幹你什麼事?”
左衾道:“到現在還在鬧小孩子脾氣。”
他繼續說:“沒有補償,沒有憐憫,你是我徒弟,雖說蠢了些,但我見不得你死,就是這麼簡單。”
他将手放在宋甲的額頭,法陣浮現,源源不斷的時空咒力從陣法中送入宋甲的身體,剝離了那些宋甲本來以為永遠也分不開的血脈。
他的白發慢慢變成烏色,墨綠色的魔紋也在緩緩淡去。
他的心髒重新鼓動,他能感覺到,他正在重新變為一個活着的“人”。
“這次便由我替你選,但是阿大,以後你都要自己做決定了。”
左衾輕輕道。
“人間很好,回人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