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溯站在不平閣的亭子頂上,他師父從前就喜歡站在這裡,現在這位子換做是他了。
亭子下面,三尺道的弟子定衍正在彙報宗門的一些事物,現在三尺道處于多事之秋,很多事情都需要他來下決斷。
姜溯本來認真聽着,卻見山腳下翠鳥起羽,帶出一陣風。
長夏他們走了。
“劍首?”定衍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隻見到一陣被風卷起的塵土。
“不去道個别嗎?”
這話算是逾矩,但他同時還是看着裴西來長大的師兄。
他是三尺道大長老的徒弟,年紀也是這一代最長,三尺道這一代的事物都是他負責。
裴渺一不在的時候,是定衍把裴西來帶大的。
自己的親師弟連成是個不着調的,平日眠花宿柳,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山上幾次,比起來反倒是赤子之心的裴西來和他感情更深。
他将那些繁雜的卷宗扔在一邊,對着姜溯道:“他們是你第一次在外面交到的朋友,不是麼?”
姜溯抿着唇,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等翠鳥的尾羽都見不着了,他才說:“他們認識的是裴西來。”
定衍道:“你剛來的時候,什麼都忘完了,那麼大個個子,裝着的卻是一個稚子的靈魂。”
他比劃了一下,比着比着自己都笑了。
“師叔說你是我師弟,那你就永遠是我師弟。”
“不管你叫姜溯還是裴西來,不管你當沒當劍首,都是我師弟。”
他看向翠鳥飛向的北方,他的師弟對人情世故很是遲鈍,以至于現在站在高山之巅,卻對高處不勝寒還是懵懵懂懂。
“交到朋友是件很難得的事情,所以對朋友珍之重之,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姜溯看着他,幾欲張口,最後還是道:“下次吧。”
他的過往太過冗雜,他自己都還未理順。
“他們認識的是裴西來,我還沒想好要怎麼把姜溯介紹給他們。”
——
“上古時代,巫醫一家,那時候連正常藥理都還未完善,生病之後隻能上天祈禱,當上天降下甘霖之時,疾病便被祛除。那個時候的巫醫之術,被稱作‘祝由’。”
将斂華和阿漾送回若木谷,在回藏鋒山的路上,長夏有一搭沒一搭跟梨白解釋着。
梨白是聽過長夏喊老頭兒名字的。
“祝由?”
“他不是,他是祭器,是給上天的犧牲。”
長夏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忽然笑了一下,“犧牲也不是很想犧牲。”
梨白疑惑道:“瓷器,也可以當犧牲麼?”
謝逢雪所學甚雜,挑挑揀揀講給梨白聽,她也所學甚雜。
這些“甚雜”裡面便有上古祭祀之禮。
色純為犧,體全為牲,上天是要用血肉來取悅的。
那日老頭兒當着她的面裂開,她隐隐約約猜到,老頭兒的本體應當是一盞瓷器。
長夏道:“随意哄哄而已,誰也當不得真。”
祝由的存在,既哄上天,又哄凡人。好似所有人都知道這儀式做不得數,但又都默認地做着。
長夏笑着向梨白:“是不是覺得這個世界稀裡糊塗的?”
梨白搖頭晃腦,裝模作樣說:“可是日子還是要接着過下去。”
長夏敲了敲她的腦袋,“人小鬼大。”
把梨白送到她的小屋,長夏一步步往山頂上走。
其實這條路她已經走了無數回,從前有很多人陪她走這段路,笑笑鬧鬧,也不覺得這山有多高,雪有多冷。
現在輪到她一個人走了,方才覺得,這座藏鋒山,确實凄苦了一些。
風吹起簌簌的雪花,原本湛藍的天空也被覆蓋成灰蒙蒙的顔色。
長夏走在風雪裡,雪上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山頂上燭火微弱,卻還是亮着。
長夏先走到謝逢雪的屋子,他像是走得匆忙,連那幅星圖都沒來得及收,舉世無雙的至寶,便這樣大喇喇地布在他木樓的穹頂上。
長夏褪了鞋襪,合衣躺在謝逢雪的床榻上,枕着他枕過的枕頭,周圍都是他有過的清冷梨香。
長夏看着那幅星圖,真奇怪,謝逢雪布在這裡幾百年,她卻一次都沒有仔細看過。
“玉衡……天玑……貪狼……”
她是能認出幾顆星星的,一個一個用手指着念。
念到最後她發現自己懂的竟然比想象中還要多些,二十八星宿居然都認得全。
謝逢雪和左衾對她潛移默化的影響比她想象的還要深一些。
窗外是巨大的梧桐老樹,别驚春喜歡薅它的葉子,又時時擔心不小心把樹給薅秃了,便總是白天薅,晚上又給樹輸靈力催發新芽。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奇怪癖好。
梧桐樹下面是一張桌案,因為藏鋒山頂劍氣縱橫,是師父特地從東邊砍了扶桑木過來做的,他們從前一直在那裡吃酒、涮暖鍋,打葉子牌。
桌案上已經積起雪花了。
這裡已經很久沒人回來了。
這就是她的家,她生活了上千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