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親和力并不算特别高的女劍士還在盡職盡責地教授公爵賬目的處理。
這座城市并沒有太過高階的魔法師,即使有感知敏銳的戰士察覺異樣,也很難辨别出并不常見的、本不應出現在這裡的魇。
因此這隻魇在城中稱得上暢通無阻。
城主府的建築是城市之中最高的,至少現在,魇的活動範圍仍在王的目之所及。
依靠吸食負面情緒進食的魇顯然很謹慎,并不準備在繁華的街區尋找食物,而是目标明确地朝着貧民區前進。
貧民區位于城北方向,與城西錯落有緻的建築、幹淨整潔的街道不同,這裡到處是毫無美感的簡陋破敗的屋棚,街道兩側時常甚至會出現人類的排洩物。
夜晚也并不寂靜,甚至伴随着男人的打罵聲、女人的哭嚎聲,以及小孩兒的尖叫聲。
很是吵鬧。
王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她的聽力很敏銳,尤其是當她豎耳細聽時,任何細微細小的聲音都逃不過她的耳朵。
貧民區的街道狹窄甬滞,伴随着常年積累的淡淡臭味,對于嗅覺靈敏的獸人來說,稱得上災難。
當年與獸人的戰争中,就有不少人類投放臭氣彈和使用擴音魔法幹擾獸人軍隊的先例。
王被熏得耳朵毛和頭發毛都要炸起來了,尾巴蔫巴巴地耷拉着,顯然是難受得不行。
魇終于停了下來,四肢并用緊緊趴在一戶人家的窗上。
窗是用木闆和紙封起來的,很顯然貧民區是用不起昂貴的水晶做的透明窗戶的。
魇能感覺到這間房間裡溢出來的、比其他房間都要強大的負面情緒,饑餓使這隻魇大着膽子直接開始吸食。
房間内是暴怒的男人、神色呆滞的枯槁女人、摔坐在地上的有些姿色的女人,和哭泣的兩個孩童。
枯槁女人和男人推搡着、互相辱罵着,孩童的哭聲逐漸沙啞變小,坐在地上的女人置身事外般看着戲,甚至還有閑心撫平自己的衣角。
男人嘴裡往外不住地蹦出污穢之言,辱罵和怒斥讓女人的神情從憤懑到麻木無助。
倘若有人細聽,就會了解到這是一個酗酒成性的男人往家中帶回了自己經常光顧的女支女,要求家中妻子接受女支女同吃同住。
這顯然是有違婚契的。
如果這件事情上呈到城主府民事領,男人絕對會因違背婚契而受到懲罰。
但是枯槁的女人不懂婚契——她甚至不識字。
應該說絕大多數貧民都不識字,掌握文字、進行閱讀和學習魔法,是錢權者和天賦者的特權。現如今的文字都由魔法書就。
而有的人甚至終其一生,連挖掘天賦的機會都沒有。
孩童已經幾近哭啞,目光畏懼而惶恐,并不高大的父親像傳說中的惡魔,終日盤踞在貧困的家庭上作威作福,辱罵、毆打瘦弱的母親。
母親曾經也是女支女——因為懷孕而被男人僅花費三個銀币便買下。
這并不少見,在城北區,有的男人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擁有妻子。花費積蓄買回一個女支女是常見的事情,因為他們沒辦法也沒有能力求娶别人家的女兒。
肉眼看不見的負面情緒源源不斷湧進魇黑亮的身體,厭惡、恐懼、痛苦,魇貪婪地吸食,尾巴快要紮破糊窗的紙。
男人似乎罵累了,屋子裡一下子隻剩下孩童的啜泣聲。男人厭煩地皺起眉頭,看向擁在一起的兩個孩童。
一個年長一些,眼瞳像淌蜜的琥珀,和他對視後别開了頭。小一點的縮在姐姐懷裡,畏懼地看着自己的父親。
他不喜歡長女,因為他不知道這是誰的野種。他當初僅花費三個銀币就買下女人,一大原因是因為女人當時是個孕婦。
那貓兒一樣的眼珠子,他每每看見都想踹上一腳。
看見長女因為疼痛而五官皺縮、發痛發抖,他心裡才能暢快幾分。
小崽子确實是自己的種,但是和自己不親,老是護着那個老女人和野種,看着瘦唧唧的,以後能不能活下來給他幹活賣力還是個問題。
不如重新生個皮實的兒子,将來也好有所依仗。
男人在心裡盤算,因為長女别開頭而惱怒。
他神色不善地打量着長女,試圖從這張看起來柔順的臉上覓出點能壓榨的東西來。
半晌,他問地上的女支女,“現在洞子裡收人的價是多少?”城北區的女支女窟都被稱為洞子。
還不待女支女回答,神色枯槁的女人瘋了一樣撲過去,手臂被男人控制住就下嘴狠狠地去咬,被掐住脖子就借力試圖去蹬去踹。
她打不過。
她被随手丢開,體力的懸殊顯得她孱弱又無能。
被激怒的男人發狠踹向枯槁女人,卻踹到了一團小小的灰撲撲的東西。
年幼一點的孩子沖出了姐姐的懷抱,護住了媽媽。
灰撲撲的小小的一團在地上滾了幾圈後抖了兩下就不再動彈,不遠處的女人目呲欲裂,除了喉嚨裡發出的“嚇赫”氣音再發不出半分聲響。
呆坐的少女将目光投向男人,眼瞳裡聚起了肉眼難以察覺的元素流。
什麼也沒有發生。
因為門被城主府的衛隊踹開了。奉公爵之命嚴密監視獸人的騎士衛隊,一路有條不紊地跟随獸人來到了平日裡巡邏幾乎不會踏足的城北區。
他們暫時沒有發現爬在昏暗陰影裡吸食負面情緒的魇,卻将屋内的情形聽了個七七八八。
劍蘭家的騎士領,由劍蘭騎士長統一調配,隻聽命于劍蘭公爵一人。德思羅死後,騎士領的指揮權直接落入阿彌娑手中。
現在騎士領為首的,是普克勒羅·卡恩。卡恩家族是劍蘭世襲附庸,中京子爵家族。普克勒羅是家族的嫡支次子,跟随女公爵一同來到荒蕪城。
普克勒羅擁有卡恩家族标志性的淺金色頭發,踏入狹小的屋内,好像整個逼仄的房間都亮堂了許多。
屋内所有人都怔怔看着他。
一看就是平日裡他們看都不配看上一眼的大人物,怎麼會在這樣的晚上踏足貧賤肮髒的貧民區,還踹開了自家的門?
踹開?
男人回過神,谄媚又不知所措,馬上跪在地上匍匐着,連行禮都不知道該怎麼做。
普克勒羅并不計較他的失禮,他瞟了一眼地上發着抖的男人,目光移向了和他對視的少女,又看向地上似乎已經失去氣息的灰撲撲孩童。
他低頭緻意,嘗試性丢過去一個治愈魔法,繼而遺憾地搖頭:“抱歉,我并不擅長光明系吟誦魔法。”
枯槁女人突然爆發出哭聲。
普克勒羅施了一個清潔咒,從儲物戒中取出一件外袍蓋住小小的屍體。
他皺眉,男人心中一顫,看向這位貴公子,瑟瑟發抖。
“《卡朔佩律》中,凡違背正神六契,屬于欺神。你背棄婚契,當絞。”
正神六契,土地、君權、爵位、誓忠、婚約、買賣,是阿斯沛陀正神創世定下的世間六個初始契約。
違契乃是欺神,神眷之地,神不可欺。
人類帝國的法令中對于欺神之人,大多施以酷刑。
騎士衛隊并不了解跟蹤的獸人是什麼身份,但知道對于公爵來說很重要。
他們恪守住公爵下達的命令,有人拖走了發抖的男人,男人在地上留下一灘水漬,散發着騷臭味。
普克勒羅再度施了一個清潔咒,他看向痛苦流淚的女人,神色歉然:“是我的失職。”
城北區魚龍混雜,又髒又亂,騎士衛隊平日裡在中京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家族子弟,附庸于劍蘭家的他們大多接受家族給予的良好教育,魔法,劍術,體能,忠誠,仁慈和寬容。
他們疏于巡邏城北區,是他們的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