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在這瞬間,我居然真的攥住了那條脊骨。
如果可以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想再回想那瞬間的觸感。
濡濕的,冰冷的,硌人的,一條陰冷的骨頭,那刹那間,我腦子炸開,一片空白,又被周惠琳格擋了一下,毫無防備地往後跌入,一屁股摔倒在地。
身體直覺快過知覺,我瞬間疼出了眼淚,覺得尾巴骨約摸是折了。
也在這瞬間,一聲凄厲的慘叫響起,那條脊骨在我手上掙紮,擺尾,漸漸顯形。
可以設想,一個不大的檔案室裡,擠着三個成年人,一張人臉直愣愣連着一條血淋淋的骨頭,像條蛇一樣扭動,憑空扭到了衆人眼前,幾乎和幾人臉貼着臉。
第一聲慘叫是那怪物的。
緊接着第二聲是阿歡的。
她不如我有本事,她吓暈過去了。
周警官倒是沒暈,她踉跄着扶着桌子站穩,冷靜了半輩子的語調起了波瀾,不敢直視那張人臉,别過臉,閉上眼,顫巍巍地說:“這也是障眼法,對嗎?”
我快攥不住那條骨頭了,她掙紮得厲害,刺棱棱的骨頭握着的手感并不好。
我欲哭無淚,說:“這次大抵不是。”
忽然間,我的胸膛前挂着的鱗片發起熱來,那人臉脊骨掙紮慘叫更甚。
我心中有了個猜想,忙用另一隻手幫襯着握了一下,打着商量地問那怪物:“我松手,你不傷人,也别跑,成不成?”
那怪物點了點頭。
我松開手。
她很不要臉地咻一下子往回竄,卻不提防我也防着她不要臉,一下又給她提溜回來了。
這厮周身黑氣洶湧,怒罵:“賊蛇妖,我同你無冤無仇,你作甚三番兩次擾我清淨?”
我:“……”
我掂量了下,覺着還是沒必要把蛇鱗掏出來,講明我隻是在人假蛇威。
我咳了一聲,學着江茶平素裡的故作高深,端出臉大妖架勢來,“你是哪家妖怪?命倒是夠硬啊,公-安-機-關成你家了?”
這番話卻不知怎麼觸着她的傷心處了,那人臉凄厲怪哭起來,兩頰直勾勾淌下禮兩道血痕,怨聲道:“你當我想在這,日夜受公章灼燒之痛?我若是能走脫,我早親自去殺了他們,求個煙消雲散了!”
人臉脊骨豁然瞪住周惠琳,咬牙切齒:“我是什麼妖怪?我是你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裡一條條枉死的冤魂所化!你一日日瞧着這些案宗,不都在問,她們去哪了嗎?我告訴你——她們,都叫人吃了!”
此時我才看清,她身後那條血淋淋的骨頭,原是無數的頭骨組成,一張張女人的臉浮現,掙紮,嘶吼,憤怒,無助。
這累累案宗下,數不盡多少女人的一生。
安穩活着生子,麻木認命的是一數;周蘭英那般被逼瘋了,生活再不能自理的是一數;枯骨不知埋在哪座山頭,連個名姓都拾不回人間的又是一數。
那些外鄉的冤魂,尋不着歸路,這冰冷桌案上的案宗,成了她們與人間唯一的聯系,漸漸地,她們聚攏在此,成了氣候,卻依舊逃不出這方寸之間。
周警官臉色煞白,終于相信,這世上有妖怪。
她含着淚瞧我,問:“我該怎麼幫她?”
這位周警官心腸實在太軟,已經記不得方才被吓成什麼模樣,一臉溫柔的淚,輕聲聲地說:“是我太沒用,破不了案,幫不到她們。”
周警官的聲音很輕,我手上那條人臉脊骨卻緩緩地安靜下來。
她是開了智的妖怪,日日纏在這房梁上,瞧着周警官枯坐在卷宗前,愁眉不展。她瞧着眼前的女警從朝氣蓬勃,到如今的沉默幹練,桌上的卷宗越來越多,周警官回去的時間越來越少,往往連覺都是趴在桌案上草草對付。
說來,她才是和周警官相處最多的存在。
那人臉連着一串頭骨,同時悶悶出聲:“我們倒也不曾怪你。”
周警官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她很快冷靜下來,冷靜看向我道:“阿歡跟我說了那個叫阿玲的女孩的事,你說要我幫忙,我該怎麼幫?”
她說,她不想讓桌上的案宗再多一份。
她說,既然她們是尋不到歸路的冤魂,那也許,破了這些案子,找到她們的來時路,她們便都能回家了。
鄉政府出來的路口,縱橫交錯着三條去往不同方向的路。
阿玲把口罩用鼻尖頂着,露出張嘴,坐在鄉政府門口的花崗石闆上,吸溜着豆漿,見我們出來,拍拍屁股迎了上來。
沒有多餘的話,周警官解下腰間的鑰匙,把小電驢牽了出來。
周警官載着阿玲,踏上去鎮上的路。
我和阿歡,在相反的方向,踏上去天池庵的路。
還有一條,遙遙通往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