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快要開春,冰雪融化,張棄踏着積水回到了書坊,卻見門口釘着一封信,她摘下,開了店鋪,此時已經快要宵禁,于是幹脆一鎖,先睡覺再說。
第二天,她按時起床安排好鋪面,這一去一回就花了一個多月,四處都是灰塵,她打掃完已經是晌午了,出了很大的太陽,于是搬了凳子到門口,開始審稿,都是上個月堆積的。
歲月靜好啊,這就是張棄此生最大的願望了,她喝口熱茶,長長地歎出一串暖氣。
哦!還有一封信。
内容是來詢問上回張棄審過的書的結果,她還記得老劉當時的評價是:差點火候。于是又翻出來,從頭到尾再翻看一遍,心裡依然是覺得可印的,隻是有些地方要是改一改,說不定會更好,她先從書坊賬上劃了稿酬,打算親自去同他講。
守到傍晚時,她關了店鋪,尋着信上的地址去了。
地址不遠,就在書坊後頭,隻是要繞點路,是一間很小的宅子,連門口的巷子也很窄,牆根長了些許青苔,門上挂着:迎春,字樣的牌匾。
張棄叩了叩門,良久後才有人來開,來人身形修長,膚色很白,像是打出生起就沒見過太陽,五官清俊,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頹喪氣息。張棄微微一愣,又想起李氏來,然而這兩者的頹喪氣息是完全不同的。
“請問是‘追大蟲’嗎?我是霁月書坊的,不知是否方便談論一下《青天傳》的出版事宜?”張棄原先看這本書時并未注意到這個神奇的筆名,剛剛看見了,疑惑了好一陣,待會兒非得問他這是個什麼筆名不可。
林昭先是一頓,接着将來人引進屋裡,屋裡不能說是簡樸,簡直是寒酸!好在張棄剛好是個寒酸的人,她也就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倒是林昭開始苦惱家裡怎麼沒了茶葉,隻好要去燒水。
張棄說:“不用忙活,我們來商量一下書。”
剛開始林昭并不認為眼前這個小鬼能有多靠譜,直到兩廂商讨完,他才發覺‘哦!是該這樣寫’,于是态度就更加緩和下來,在心裡悄悄把甄二鳴的位置擡平了。
張棄也并不認為自己的建議是好的,她隻覺得,如果是自己,那麼這個地方會換一個寫法,再加點細節,沒成想林昭欣然采納,兩人一拍即合,隻是到了付稿酬的時候,張棄覺得拿少了。
林昭不覺得少,相反很高興,這是他賣出的第一個本子。
送走張棄後,他将稿酬同另外的一箱子金銀分開放,放在更顯眼的位置,就差給它供上三炷香了,又從那箱金銀裡拿出些,打算去進點好茶點,下次二鳴再來,就能招待他啦。
那頭的張棄開始琢磨,要是印了這書,卻賣不好,那不是虧本嗎?況且大蟲兄恐怕也會失望,她得想辦法把霁月的名号打出去,再不濟,也得讓《青天傳》多賣幾本,對了!大蟲?她忘記問這回事兒了。
書坊門口正站着一位女子,脂粉味厚重些,張棄還未走近,就先聞到了。
女子聽見動靜回頭,見到來人是生面孔,不由得一頓,張棄很識相地先說:“我是新來的,叫甄二鳴,老劉以後就少來啦,這位娘子有什麼事嗎?”
她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張書單來,張棄看了,大多是話本,也都有,于是開店,按着書單各自找了一本,找齊了就拿麻繩捆成一塊大磚頭,又算了價錢,買賣也就完成了。
女子還不走,在店裡逛了一圈,随手拿了一本翻看,張棄默默給她搬了張竹椅,又退到一邊開始審稿子。
突然想到什麼,她問:“小娘子可是常來?”
女子并不擡頭,隻淡淡“嗯”了一聲,張棄又說:“我今日剛買了一本話本,要是改好,就能印刷了,隻是光我自己看是好的,不知别人看起來如何,等樣本出來,不知可否請您幫忙看看?”張棄本身看得不多,好壞全憑自己的喜好,經驗豐富的老劉認為不行,那八成确實不太行,可她還想掙紮掙紮,眼前的小娘子同樣經驗豐富,她也就想讓她幫忙看看。
小娘子擡頭了,看了眼張棄,說:“我叫姜然,樣本什麼時候做好?”
“可能需要點時間呢,現在還在修改,您要是沒空來,到手我給您送過去吧。”張棄說得十分誠懇,姜然猶豫半晌,最終點頭,她說:“到今朝醉找我。”話音未落,她已經提着包好的書離開了,留下一個單薄的背影,腳步匆匆,好像怕身後的人看穿她的窘狀。
張棄面不改色,她早就認出來了,官妓嘛,她娘也是,很久以前,李氏還有幾個姐妹經常去探望,并不稀奇。
審了半天稿子,并沒有發現合意的,于是起身,後院裡除了庫房和她住的地方,另有一間空屋子,裡頭堆放了些許雜物,張棄想把它清理出來,放上桌椅,再擺點君子喜歡的花草,就能待客啦。
她先把雜物清出來堆在角落,說是雜物,卻不能随意處置,萬一東家回來要找,那就麻煩了。清理完雜物,屋裡剛好湊夠一套桌椅,隻是缺胳膊少腿,她得修一修,窗戶外的景色是一條死巷,同樣堆滿雜物,臭氣熏天。
張棄打了水,開始抹灰塵,粗略洗過一遍,略微能看了,但還需再洗一遍,于是又去挑水。
路上遇見一對母女,女兒和阿稚一般大,渾身髒兮兮的,和女人懷裡的兒子一對比,還以為是丫鬟和少爺,女兒頻頻回頭看向書坊裡的書,再看看張棄,二人對視一眼,她便快走兩步,小心翼翼扯住女人的衣袖,卻引得女人一陣呵斥:“松手!沒點正經樣。”
張棄走在後頭不吭聲,兩隻空水桶懸在空中輕微晃動着,同樣安靜。
少爺趴在女人肩頭,同樣看向張棄,他已經不小了,卻還是像蛀蟲一樣貼在母親身上敲骨吸髓,怪的是,對方甘之如饴。
張棄朝他做鬼臉,少爺就哭了,真嬌貴啊,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女人不明所以,邊哄着,邊回頭看向張棄,張棄對她笑笑,快步走了。
忙活了一天,她總算關了店鋪,四處檢查一番後,才拿了一本書進屋。
第二天一早,老劉來了,還帶了小食。
“您怎麼來了?”
“這人啊,忙的時候總想閑,閑下來了,又坐不住,真是賤骨頭。”老劉笑了兩聲,剛進屋就發現了張棄收拾的新屋子,他擡手指了指:“要置一間雅室?”
“還是您眼光毒辣,正是。”
“年輕人是好,幹什麼都有精力,前陣子你怎麼不在?”
張棄正在往茶碗裡倒熱水:“陪東家回了一趟老家。”
老劉點點頭:“多和東家走動走動是好,可也要注意分寸,人家是孤兒寡母,你是小夥子,小心遭人說閑話。”
“我知道的。”
“下賤!…”外頭忽然傳來一陣男人的打罵聲,接着又是一頓打砸和求饒,孩子的哭喊尖叫覆蓋了這一整片區域,張棄起了一身冷汗,豎着耳朵靜靜聽着。
老劉見她慌張,就說:“打女人,常有的事,那家人太亂,掙那點錢都不夠買鍋碗瓢盆的,就是苦了孩子喲。”張棄沒反應,老劉擡手照着她肩膀拍了一下:“你别管閑事,那家男人在衙門當差。”
“好。”張棄緩過神來,低頭抿了口熱茶。
在張棄琢磨如何将書本賣得更多時,張行簡已經收到公文,接到欽差,官服一換,官帽一戴,開始審了。
先是圍了龐府,再請了龐縣令一齊坐堂,開始履行他的職責:查舊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