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圖望涯在孔灼家裡見過,據說出自名家之手,畫的是洛州知府鐘傑在秋收後同百姓同樂的場景,宴上什麼人都有,有官有吏,有良民有商賈,甚至連奴仆也是喜笑顔開。
當然,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時候連趙俨都還沒出生,此流芳百世的好知府鐘傑,也早就化為一抔黃土了。
巧的是,畫中他們其樂融融的,正是在一扇月洞門下,四周還有竹林。
望涯熄了火折子,解下腰間的匕首開始在月光下刨土。
眼見石燈旁堆起了一個小山坡,她才停手,直了直腰闆,目光停留在坑裡的一個陶甕上。
甕口封了層泥巴,望涯将其剝落,再次點了火折子靠近,這才看見裡頭塞滿香料。她将手伸進去查探,從最底下掏出一卷小臂粗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本卷成筒的冊子,外頭用一截蜀錦緊緊捆住,像明珍廚下鹵的豬蹄。
望涯将東西塞進随身的挎包中,接着将此大坑重新填平,踩着梆聲回到住處。
四下寂靜,望涯關閉門窗,在燭火下緩緩打開冊子。
徐淑在冊子上寫下了所有,樁樁件件都指認的夏珏,多是通過醉春風行的賄賂略賣,以及結黨營私的行徑,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她的親筆信:
展信人: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會把始末都告訴你。
我是徐十三,原名徐淑,是洛州人士。三十年前,家父徐圖還是洛州知府,家道中落時遇見了如今的西亭侯夏珏,我父親身為他的舊部,在流放前懇求夏珏救我和母親,後來夏珏當真将我和母親贖出教坊司,卻要我入宮為婢報答他所謂的‘恩情’,接着将我改名換姓送到韓娘子身邊做事。
後來沈威将軍兵敗,夏珏找到我,要我揭發韓娘子以及馮學士的私情,我不知道怎麼去揭發這本就子虛烏有的事,是夏珏一字一句教導我,并用我母親的性命要挾,我不得不順從。
後來我随韓娘子入冷宮,看着她重病,看着她在病榻上還在挂念着聖上的風寒,慶王殿下年幼,伏在韓娘子手邊,不斷地喊着阿娘,阿娘。而娘子卻再也沒有力氣擡起手輕撫他的頭頂。
這一切,都是夏珏和我一手造成的。
後來,慶王殿下離開冷宮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把我送出宮去。
他說這是韓娘子的意思,皇城是個吃人的地方,無論高低貴賤,一旦失足就會被啃食得連骨頭都不剩。
出宮後,夏珏擔心事迹敗露,欲将我滅口。我知道在他的手底下幾乎沒有逃出生天的可能,于是我先找到他,求他收留我。彼時他在京中還未徹底站穩,他需要有人幫他在夜裡行舟,替他編織美麗的蜀錦去掩蓋渾身的肮髒龌龊。
我無疑是最合适的人選,走投無路,甚至連母親都在他手中。
于是,便有了醉春風。
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出路,尋找我的母親,可得知的消息卻是,她早就死在了教坊司。夏珏根本沒有救她,從始至終他都在欺騙我,讓我的雙手沾滿鮮血,夜不能寐,夜夜被惡鬼纏繞索命,去換他的高枕無憂。
我想走。
可他把聽寒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們在院子裡玩耍,母親們在一旁繡花,聽寒說将來要考取功名,要穿狀元袍。我說要懸壺濟世,要逍遙自在,當時的我們都還不知道,這個世道并不屬于我們。
我不得不将她帶進醉春風,否則她活不過那個寒冬。
我披着徐十三的外皮活了很久,直到那天,聽寒叫了我一聲徐淑。我才恍然發現,原來我是徐淑,原來我曾經是徐淑。
但一切都為時已晚,我已然是罪無可恕了。
而這一切,都拜夏珏所賜。
如果找到此書的是夏珏,那你且記,我不會放過你,就算死也不會。
倘若不是,我不清楚你是如何得到它的,也不知已經過了多久,彼時要是夏珏已經死了,此書也就沒了用處。如若他還活着,慶王殿下也還康健,請你将冊子和書信一同呈給慶王,并拿到他的手書到華氏錢莊兌換銀子,那是我全部的積蓄,如果你能見到聽寒,煩請将另一封信交給她。
若慶王殿下已然失勢,煩請轉交賀氏的望涯,拿着她的手書同樣能夠兌銀子。
願你平安順遂。
……
書信結尾還蓋着她的私印,以及簽名和手印。
信封裡除了此書,另外還有一封,上頭寫着:聽寒親啟。
望涯捧着信紙久久沒有動彈,直到燭火燃盡,屋子裡陷入一片黑暗中。
良久後她才起身,借着月光重新點了燈,在她的冊子裡補上‘沈威’的名字。
沈定西主張夏珏刻意贻誤軍機,等沈威徹底覆沒後才‘姗姗來遲’,裝模作樣收複土地,領了軍功,升了官銜。
到現在,坊間談的都是沈威弄丢了土地,而夏珏收複了土地。
此事的節點藏在失蹤的許策身上,但望涯并不着急尋找她。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為何夏珏要在沈威兵敗後對馮學士下手?
馮學士同那場戰役有什麼關系?
“馮學士……馮學士……”望涯的手指一下一下點在信紙上,眉頭微皺。忽然間福至心靈,仿佛開悟了般,她‘嘩’地站起身,在屋子裡快步走了兩個來回,她必須得做點什麼,她快要抑制不住自己沖到夏珏面前陳述他罪狀的沖動。
于是她熄了火,走到窗邊推開沉重的窗,這才發覺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清冽的晨風使望涯鎮定下來,雙手仍把着窗框。
要想徹底查清楚,得先把夏珏關進籠子裡防止他攀咬,再請趙俨下旨複核沈威以及馮學士的案子。
“小望大人,有信。”望涯開門拿信,信封上赫然寫着‘江北’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