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興七年冬,大雪連綿了整個冬月,冬月三十這日,終于下到了廣陽城。
起初雪花還如春日的桃花一般輕飄柔軟,到了後半夜,竟然有如鵝毛,到了早上,北宮的掌事太監匆匆趕到廣壽宮,急切卻又小心翼翼地等着皇帝身邊的随侍太監瑞緣公公。
早晨,大雪停了一會兒,這寒意便從石磚下往上透了出來,北宮太監等了一會兒,腳尖不停的點着,瑟瑟地抱着臂。但比起這寒意,他更擔心地是,聽到消息後陛下的反應,保不齊自己的小命就要沒了。
瑞緣從門内走出,北宮太監急忙上前,伏身跪下,“瑞緣公公,大事不好了。”
“何事慌張?”瑞緣公公彎下腰低聲道,“陛下剛醒來,不便見你,有什麼事,咱家給你轉達。”
現在正是陛下起身的時候,宮内伺候的,誰不知道起床時最好不要惹到陛下,以免觸怒了龍顔,況且近年陛下愈發喜怒不定,動辄賜死宮人,若非天大的事,北宮太監也不會這個時間來觸黴頭。
“北宮祠堂,被……被大雪壓塌了。”
拂塵掉在地上,瑞緣公公歎了口氣,“孩子,這回咱家也保不了你了,此事非同小可,你且回去安排後事,咱家去同陛下說。”
北宮太監無力地将頭貼向地面,雙眼流出兩行清淚。
約莫兩刻鐘的時間後,廣壽宮内傳來了東西摔落的聲音,暴怒的聲音從内殿傳來:“一群廢物,赈災的事情都辦不好,去把戶部尚書給朕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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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大雪吓得廣陽上下的官員全都驚心動魄的。大雪無言,卻分明是對當朝者無聲的控訴,入冬以來,多城受災,官府的存糧全都赈出去了,仍不斷有百姓餓死街頭,薪炭和糧食價格增漲了數倍。
有人甚至為了買糧賣掉了冬衣,總之不是餓死,就是凍死,百姓不斷哀祈上天,快停了這雪吧,朝廷快點救救我們吧。
朝廷不是不想,隻是國庫連年虧空,廣陽城内的官員這兩年的俸祿都比往常少得可憐,更别說各州縣了。
皇室祠堂的房檐被大雪壓垮,徹底激怒了皇帝,戶部尚書為證清白,匍匐在地,連連磕頭,腦門磕得血流不止,他呈上總賬冊并一份私賬。
瑞緣公公将賬冊呈上禦前,皇帝看都不看戶部總賬一眼,病得發白的手,翻起了那本私賬。
“混賬。”賬冊被扔下去,正好砸在戶部尚書額頂,邊緣沾染了血色。
戶部尚書不顧疼痛,直言不諱:“陛下明鑒,都城内大員下起六七品,上至一二品,無有不貪,而近年年景不好,國庫收入不足,戶部就算有神算之能,亦是不能夠湊出這赈災用的銀子了!”
“無有不貪?”冰冷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戶部尚書感受到一抹殺意,深邃的眼看向他,目光有如實質:“那愛卿說說,朕若是要治貪,最先打掉的該是誰?”
戶部尚書顫顫巍巍:“臣不知……”
“你知,朕便放你回去,你若不知……”皇帝起身,負手走至階下,“便将腦袋割下來給朕點燈籠!”
“臣……臣說,”戶部尚書終究是怕死的,隻要捱過了這個冬天,他便說什麼也不留,定要乞骸骨帶着妻兒回鄉,“當朝太傅苻無舟,不顧生靈塗炭,肆意斂财,更是仗着位高權重,不顧天子威嚴,多次說出大逆不道的話。”
“什麼話?”
“太傅說,沒有他,陛下活不到今日,更沒有大暄的今天。”
瑞緣公公吓得一哆嗦,大内總管太監鮮少有這麼失态的時候,他出聲道,“大人啊,話不能亂說,太傅他可……”
皇帝擡手止了瑞緣公公的話,聲音比方才更為淩厲,似乎微愠而極力克制,“你親耳聽見了?”
“朝堂上下無人不知,那日在酒樓露台,太傅當着一衆臣下和百姓的面親口說的,做不了僞!”
皇帝卻蓦然笑了,低低的嗓音沙啞卻透着狠意,他卻轉過身走入内殿深處,不再理會身後舒了一口氣的戶部尚書和一臉驚恐的瑞緣公公。
皇帝把自己關入一間靜室,久久不出。
當晚,瑞緣避開耳目召來親信瑞華,“你快去太傅府上報信,就說……”
一刻也不敢耽擱,瑞華緊着小跑往太傅府邸而去。
瑞緣憂心地望着天空頂上,烏黑沉沉的,無星也無月,不知今夜是否又要下雪?隻是他面色憂慮地想着,也許明日,這大暄朝堂就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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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華趕到太傅府邸時,苻無舟正身披黑色大氅,在中庭靜靜望着天,一派恬淡。
雖近不惑之年,太傅仍是這廣陽乃至于大暄容色無雙的美男子,随着歲月沉澱愈發清隽悠揚,像把古琴。
這樣的男子,誰能想到卻是這朝堂手握重權的大臣、貪官,在朝上一個眼神間,便能扭轉朝局,現今被陛下忌憚着,痛恨着的奸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