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透是在山間長大的,并不擅長水性。落在冰冷的海水中,要不斷調整着呼吸法,才能保證不會沉下去。
伊織明明就在眼前,他卻怎麼都遊不過去,像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擱在了兩人之間。
時透從水中冒頭,黑□□浮在水面,衣物笨重不堪。他看着伊織掙紮的動靜越來越小了,跟前面數次一模一樣。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
即将溺水的人,沒有能力去分辨周邊的動靜。伊織深陷死亡的泥潭,已經無法抽身。
又一道驚雷落下,這一次雷電再次劈在了甲闆之上,船身傾斜了大半。湊在這邊看熱鬧的人,有幾個人抓不住扶手了,直直掉到海水中。
人群終于哭嚎起來,這掉落的不知道又是誰的丈夫,誰的兒子。
“快救救他們……”船上的祈求聲蓋過喧嘩,落在水中的伊織和時透耳中卻顯得格外諷刺。
對于一個瀕死的陌生人,他們冷漠旁觀。對于一群落難的熟人,他們才知道切身之痛。
幾個浮圈從上面丢了下來,還有幾塊木闆。
好巧不巧有一塊正好掉到了伊織手邊,伊織無力的掙紮終于找到了支點,勉強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趴在了木闆之中,半身撐了起來,吐出了幾口海水,人還是奄奄一息。
朦胧水霧之中,伊織看見那個黑色影子還在向自己不斷靠近,忍不住會心一笑,那是她堅持下來的唯一動力了。
伊織艱難地把遮擋視線的頭發縷到腦後,腦袋搭在木闆上,揉了揉眼睛。她想看清黑衣少年的模樣,哪怕一眼都好。
水霧淡去,伊織看清了他。
這人長得跟自己想象中的一樣,甚至更加好看。五官清隽又深邃,那雙眼睛讓她想起了清清的湖水旁邊的密林,給人一種悠遠而又神秘的感覺。
此刻他的嘴正在張合,似乎在說着什麼,眼中的急切都要溢出來。
為什麼他看上去那麼悲傷。
一聲轟隆巨響,震耳欲聾。海浪濺得有數米高,就如天上垂下的水幕簾,隔開了伊織和時透。
時透渾身的血都變得冰冷起來,他從水中擡頭,打了個寒顫。
“伊織,快躲開。”沒有送達的呼喊卡在喉嚨處,怄爛了寸寸内壁。
沒用了,這是第十八次死亡。
伊織身後的船由開始的慢慢傾斜突然變成的失控沉沒,頃刻之間,碩大的船體壓向伊織這邊。船上的人像綠豆一樣被抛進了海裡,發出刺耳的尖叫。
伊織被壓在了漆黑的船底,溺亡與灼燒,成為她死亡的酷刑。
一個巨型火圈圍繞了整艘船,明亮的橙色火光灼傷了時透的眼。
時透的眼被海水浸得通紅,他闖過人間地獄般的哀嚎,固執地往火圈中間走去。斷臂漂浮在他的臉側,血嗆進了肺部,滾燙的高溫讓時透的衣服燒焦,皮膚也泛紅出血。
他不在乎,他隻要伊織能活着。
時透終于來到伊織原先所在的位置,他不斷紮進水中,一遍又一遍,忍受着窒息的痛感。
夜色濃重,海面平複下來。船隻已經解體,到處都是分崩離析的碎片和慘咽的人們。
時透在殘骸之中孤獨站立,一條青綠的發帶随浪漂來,靜靜停在了時透手邊。它的主人不見了蹤迹,隻有殷紅的血沾染在上邊。
時透握緊發帶,哀涼地閉上了眼。
待天光再現,他又站在了礁石之上,遠處迎來了一葉白帆,船舷處站着他心愛的姑娘。
時透把所有能嘗試的方法都嘗試了一遍,甚至一回到原地就毫不猶豫地躍入海中,可仍阻止不了伊織的死亡。
他們隔着的不是距離,是時空。
伊織的死是既成的設定,他跨越不過這道屏障。
時透的黑衣被陽光烘照,上面覆着薄薄的一層鹽漬,衣角處還有水在不斷滴落。看着那一葉白帆正在接近,這一次時透沒有動。他看着那艘船,陷入了沉思。
那個女人的考驗究竟意味着什麼?
他并沒有在這一次次循環中喪命,他隻是救不了伊織……
船帆靠近,伊織一臉笑意地對這邊招着手,綠裙輕揚。時透看這一幕,腦中閃過幀幀畫面,再一次跳入海中。
這一次時透沒有奮力去遊,他走到海水漸深的地方,任由水位不斷地從他的腰間,漲到颔下,再到眉間。
在巨浪滔天般打來之時,時透已經沉在了海面之下。氣泡冒出,身子沉重無比,時透睜着眼望着海面之上。
陽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被揉皺了的綠緞,波紋四起。點點微光揉碎了身影,留不住它想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