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如蓋,遮天蔽日。
往日的江面舳舻千裡,現下卻隻剩孤零零的畫舫,仿若無根浮萍随波逐流。
畫舫上,崔馨月端坐着,垂眸看向跪在腳邊的女子,輕輕歎了口氣,“暮蟬,把東西給她吧。”
聞言,女子擡起頭,接過暮蟬遞來的油紙包。
女子明眸皓齒,五官輪廓較旁人深些,這樣明豔殊麗的女子,即便是桃李年華,依舊讓人傾倒。
崔馨月回神,淡淡開口,“油紙包裡有你的身契和給于媽媽的信,此番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謝小姐。”女子将油紙包貼身放好,随即雙手抵額,結結實實給崔馨月磕了個頭。
或許是聽到出閣前的稱呼,崔馨月冷凝的唇角終于有了絲松動。可在看清女子眼中的決然後,終究隻是歎了口氣,随她去了。
江面渾濁,偶有遊魚浮出水面吐出氣泡,風雨欲來。
隔着衣物,女子将手壓在貼身放好的油紙包上,閉眼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躍入水中。
噗通一聲,水面蕩開層層漣漪。
等漣漪平息,水面再看不見女子的蹤迹,暮蟬才在崔馨月的授意下驚慌喊道:“快救人,錦水落水了!”
十三歲前,盛錦水有個不錯的家世,父親是功名在身的秀才,母親則是商賈之女,算不上大富大貴,卻也過得有滋有味。
可這一切都在她十三歲那年變了,先是父親意外離世,緊接着母親病逝,她和弟弟被送到舅舅家,從此寄人籬下。
她本想着熬到弟弟能獨當一面,便能脫離苦海。
不想自己及笄沒多久,舅舅就在外欠下賭債,而舅母竟想拿她抵債。
與其被賣到煙花之地,不如賣身為奴,成為高門大院裡的丫鬟。
就這樣,盛錦水進了崔府,一路從夥房丫頭做到崔家嫡女崔馨月的陪嫁丫鬟。本以為再熬幾年便能給自己贖身,不想又被貴人看上。
多年主仆情分,崔馨月不忍卻又無法拒絕,便有了今日這一場戲。
讓她在衆目睽睽之下落水失蹤,一石三鳥。
崔馨月交了差,貴人不會為一場意外遷怒,而她則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自由。
唯一的變數,就是她能否泅水渡江。
盛錦水的家鄉雲息鎮是個江南小鎮,她有記憶時就已會泅水。就算多年未曾用過,但本能還在。
被輕柔的水波推着,隔着重重水霧,盛錦水的眼中隻有對岸長勢喜人的蘆葦。
啪嗒——
她在水中的感覺遲緩了許多,等意識到的時候,驟雨如珠,傾盆而下。
疾風暴雨中,渴望的終點變得遙不可及,她的雙手猶如注鉛,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小。
盛錦水憋着一股勁,奮力揮動着手臂,向對岸遊去。
前一刻還輕柔的水波,在這一瞬兇相畢露,旋渦卷動身體,像要将她撕裂成幾瓣。
她嗆了口水,心尖處火燒般的灼痛,身體不受控制地随着旋渦轉動,最終被扯進深沉的水底。
她掙紮着,做着最後的抵抗。可惜人力終究不能勝天,精疲力盡的盛錦水吐出氣泡,眼睜睜看着水面離自己越來越遠。
最後一瞬,她看到的是陽光照耀下,水面泛金的麟紋。
不知何時雲銷雨霁,而她卻要永遠留在江底。
*
啪嗒,豆大的雨點落在青石闆上,開出一朵婀娜的墨花。
恰逢雨季,江南小鎮的雨總是說來就來。
煙雨朦胧中,檐下躲雨的少女伸出手,雨滴落在掌心,砸出一道飛濺的水痕。
等掌心水痕消散,盛錦水方才如夢初醒。
腳下凹凸不平的青石闆,萦繞在鼻尖的水汽混雜着泥土潮濕的腥味,每一處細節無不提醒着她,這裡不是中州。
“我在做夢?”盛錦水喃喃自語,似乎不明白上一刻還在泅水渡河隻求一線生機的自己,怎麼下一刻就回到了闊别已久的水鄉。
恍惚間,身後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錦姐姐,到了怎麼不敲門?”
盛錦水轉過身,就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正歪頭看着自己,晶亮的雙眸滿是疑惑。
“念念?”在回想起對方身份之前,本能已經替她回答。
秦念念到底年紀小,絲毫沒有察覺她的異樣,像往常一樣露出燦爛的笑容,“姐姐快進來,要下大雨了。”
盛錦水一腦門官司,思緒亂得像被揉成一團的絲線,如遊魂般跟她進了大門。
跟秦念念穿過前院,進了正廳,盛錦水才清醒了些,開口問道:“家中隻有你一人?張老闆呢?”
“嗯,阿娘在繡坊,”秦念念是個極為乖巧的孩子,“她吩咐過我了,‘你盛姐姐如果來了,就讓她等我回來’。”
張老闆,也就是秦念念的生母張惠,雖是個寡婦,手底下卻有個繡坊。
看她嘟嘴模仿張老闆的模樣,盛錦水忍俊不禁,心中的煩躁也消減了些。
也就在這時,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是空手來的。
盛錦水學過幾年女紅,母親還在世時便同她一道繡些小玩意補貼家用。等家中出了變故,這便成了唯一的收入。
将抱在懷裡的布包打開,洗得發白的舊布裡整整齊齊地疊放着繡好的香囊和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