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呼喚沒有記憶中的無奈與滄桑,反倒中氣十足。
盛錦水猛地起身,眼中不知何時已經濕潤。她轉身,看跨過院門的中年漢子大步向自己邁來,一時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盛大伯卻是沒能感知到她複雜的情緒,上下将她打量一番,感慨道:“長高了。”
“大伯。”壓下心中的辛酸,盛錦水平複好自己的情緒,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别光顧着說話,”到底還是女子細心,和盛大伯一起回來的大伯母看自家漢子沒心沒肺的樣子無奈,轉頭對盛錦水溫和道,“這時候錦丫頭一定還沒用飯呢,我和阿思去添幾個菜,等吃完大家再慢慢聊。”
盛大伯這才回神,忙不疊道:“殺隻雞,再炒個肉……”
“大伯,大伯母,我用過飯了。”盛錦水汗顔,忙拽住盛大伯。
大伯母心思細膩,心知這個時辰盛錦水不可能用過飯,挽着她的手笑道:“你大伯今天高興,我給他加幾個菜,你就當陪陪他。”
盛情難卻,盛錦水推辭不掉,陪着盛大伯坐下。
盛禾吃了塊糖,重新回到院子裡。
盛大伯是個粗人,見盛錦水突然到訪也沒察覺到異樣,隻以為她是來探望自己的,絮絮叨叨說起了家裡的事,“你大堂哥去了臨縣,要等下月才回來。倒是安安那丫頭,跟同村幾個好姐妹去采蓮蓬,應該快回來了。你們姐妹倆好久沒見,正好叙舊。”
在村裡,盛家人丁不算興旺,盛大伯隻得一子一女。大兒子盛安雲娶妻徐思,生了盛禾,如今剛滿三歲。
小女兒也已定親,隻等年底出嫁。
盛安雲是個貨郎,平日走南闖北,盛錦水上輩子與他也隻見過幾面,并不熟識。反倒是盛安安,同為女兒家,父母在時就經常來往,關系密切。
可惜陰差陽錯,盛安安出嫁後她便賣身為奴,再沒見過。
“好,”盛錦水應了,片刻猶豫後咬唇道,“大伯,我這次其實是來求您幫忙的。”
見盛大伯一愣,她不再遲疑,“我想自立門戶,離開舅舅家。”
盛大伯歎了口氣,沒有立刻反駁,好似對盛錦水的決定并不意外,“可是金大力那厮又對你說了什麼?”
“又?”盛錦水敏銳地捕捉到了重點,“大伯,這話是什麼意思?”
盛大伯猶豫了下,“你先說說,為什麼想自立門戶。”
對盛大伯,盛錦水十分信任,何況她如今能依靠的也隻有盛家了。
“您知道的,舅舅将我和安洄接回金家時承諾過,他會送安洄繼續讀書。可不過半月,他就将安洄送去醫館當了學徒。”
這事盛大伯其實早已知道,他甚至因此找過盛安洄,隻不過被對方勸了回來。本以為這些時日過去,姐弟倆沒再提起是已經接受了此事。
盛錦水一邊說一邊想起前世種種,竟有些哽咽,“我還記得舅舅那時是怎麼對我說的,他說‘妹妹妹夫因治病賒欠了許多銀錢,安洄也是個藥罐子,我願意收留你們已是大恩,旁的就别奢望了’。一開始,我也以為舅舅說的是實話,家中舊宅和母親的嫁妝都被拿去抵了債,他願意收留我們已經難得,我不該再奢望什麼。
可就在前兩日,我無意聽到舅舅舅母交談才知道,阿娘早已在離世前還清舊賬,将宅子和嫁妝留給了我們。甚至她的陪嫁中,還有金氏布莊每年的三成利潤。”
這些都是盛錦水上輩子從安洄寄來的信中看到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金大力将妹妹妹夫的遺産變賣後仍還不清賭債,最後竟将金氏布莊也抵了出去。
金家長輩自然不肯,鬧翻之後盛安洄才知道金大力為了拉攏金家長輩,早将布莊也就是外祖給阿娘留下的三成利賄賂給了金家長輩。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在金家受盡磋磨卻無人聲張的緣由。
“怎麼會這樣。”五弟離世後,盛大伯便與弟妹少了聯系,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驚得說不出話來。
難過之後,盛錦水壓下顫抖的聲音,“銀錢我可以不要,可是大伯,舅舅他好賭,我怕他哪日變賣了阿爹阿娘留下的東西仍嫌不夠,将我也拿去抵債。”
盛大伯心頭一跳,從前村頭就住着個爛賭鬼,非但敗光了祖産,甚至還将妻女賣到煙花之地。
他不敢對賭鬼心存僥幸,保證道:“你放心,大伯一定會幫你!”
盛錦水松了口氣,隻要盛大伯肯幫忙,後面的事就簡單了,“大伯,這事我們第一個要說服的就是金家長輩……”
盛大伯聞言不住點頭,将盛錦水說的記在心裡。
等徐思來叫兩人用飯時,盛錦水和盛大伯已經商議完畢。
盛大伯闆着臉,心中憋着對金家的氣。
“我和錦丫頭再說兩句,立刻過來。”
徐思見他臉色難看,心想兩人說的事大概十分要緊,抱起朝自己走來的小禾去了院子。
“哎,現在說起這事聽着像是借口,”盛大伯放低聲音,像是怕被人聽到,“但那時,大伯不希望你離開金家,也不希望你自立門戶。”
盛錦水擡眸,心中猜測到了一些,隻聽他繼續道:“你和唐秀才已經定親,過了鄉試他就是舉人老爺。盛家隻是村戶,你要是從盛家出嫁或是自立門戶,我怕旁人會看輕你。金家好歹是雲息鎮的富戶,從金家出門總歸體面些。”
“大伯放心,這影響不了我的婚事。”盛錦水唇角噙着笑,安撫好盛大伯後垂眸,眼中盡是嘲意。
這确實影響不到她的婚事,上輩子唐家在放榜後沒多久就退了與自己的親事,另娶高門。不然,她要是有身為舉人的未婚夫婿,何至于賣身崔家。
不過這些盛大伯卻是不知道的,隻以為她和唐睿情比金堅,從何處出嫁影響不了唐家對她的看法。
最關切的事有了着落,盛大伯緊皺的眉頭總算松了些,心裡對金家的意見卻越發大了。
兩人剛起身,就聽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盛錦水循聲向院門看去,一個年歲比她稍大些的女子提着竹籃走進院子。
“堂姐。”刹那的怔愣後,盛錦水笑逐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