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棘握着手機的力度緊了緊:“我在簋街,剛跟同事聚完餐。”
“簋街麼?”章序似乎若有所思,語氣依然溫和,“挺巧的,我正好在使館區附近,你把具體位置發給我,我去接你。”
“你怎麼又這麼晚——”
話還沒問完,男人已經挂斷。
手臂如被灌入大股大股的鉛液,越來越鈍重,治療扭傷的藥霧正在起效,她腳踝有密密麻麻的刺痛感,整個人仿佛被黏在瀝青地面。
耳旁的聽筒,仍在嘟嘟響。
尹棘卻遲遲未撂下手機。
分明多日沒聯系,章序卻很惜字。
沒問她這麼晚了,為什麼會在這裡,也沒跟她解釋,為什麼好幾天都沒回她的消息。
她永遠都在被動等待他的召喚,而他想來見她,就能随心所欲,直接來見。
尹棘無奈歎了口氣。
剛想發消息,問章序到哪裡了,便用餘光瞥見,有輛銀色奔馳駛在路旁,停穩,車窗下降,駕駛位處,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是剛才在飯館對桌的微胖男人。
男人表情輕佻,笑起來時,臉上的肉堆在一起,像塊顫巍巍的豬油:“美女,去哪兒啊,要不要送你一程?”
尹棘沒搭他腔,轉身,往最近的便利店走。
男人幹脆下車,快步走來,攔住她,渾身散着濃烈的酒氣:“美女,别這麼冷漠,加個微信吧。”
尹棘眼神冷淡,拒絕道:“不需要,我有男朋友,不是單身,對你也沒興趣。”
“别騙人啊。”男人慢悠悠收回手機,臉上露出一絲嘲諷,“都快淩晨了,如果你真有男友,他能放心你這種長相的,一個人在這兒等車?”
聽到這話,尹棘頓住腳步。
表情不驚不慌,摸側兜,拿出手機。
男人以為有戲,語氣透着勸誘:“我看你像學舞蹈的,腰細,人也白,啧,我最喜歡你這種類型的小妹妹,要不,先跟我一晚?同意的話,現在就轉一萬,哥哥有希爾頓鑽石卡,給你訂個套房,明兒再帶你去SKP買個——”
話沒說完,便聽見三聲清亮的摁鍵音。
他面上笑容漸失:“怎麼了?”
“這附近片警不少,我正好想跟警察反映反映你的違法行為。”
男人愣住: “你說什麼?”
尹棘仰頭,看了眼路燈下懸着的攝像頭,放出剛才錄的音,不疾不徐又說:“酒駕,性騷擾,涉嫌唆使女性從事非法性-交易。”
男人沒想到,會被尹棘羅列罪狀。
更沒料到,這面相溫柔的小姑娘,還挺牙尖嘴利,臉色登時變得很難看。
大概是被酒意沖昏了頭腦,男人并沒犯怵,說話反倒橫起來:“行,你有種就報警!老子在東城派出所裡有人!你願意半夜進局子,老子就陪着你!”
男人越說越惱,還要搶她手機。
尹棘沒少被搭讪過,自诩有經驗甩開各種各樣的猥瑣男,但今天屬實又長了個教訓。
絕對不能跟醉酒的人講道理。
剛想撒腿就跑,卻因扭傷,行動受限,沒躲過,啪一聲,被他大力握住手腕。
男女力量懸殊,尹棘使出渾身解數,仍甩不開他。
僵持間,變了天。
轟隆一聲雷響,大滴大滴的雨水突然落下,鈍重而有力,砸在她的額頭和手背。
這時,一輛漆黑的阿斯頓馬丁嚣張駛來,霧燈似獠牙,散着強光,如太陽焚燒般不可逼視,進氣的巨型格栅帶着吞噬感,在刹車的瞬間,好像存心般,濺起路旁大片水花。
男人的身體被打了個濕透,仍沒松開尹棘的手腕,拖着她,要找車主對峙,罵罵咧咧喊:“這誰啊,他媽的開車不長眼睛啊!”
雙眼因這道強光微微眯起。
尹棘本以為,會是章序及時趕到,可又覺得,他不會開這種太有進攻感的SUV。
車門打開後,她看見車主的黑色中筒靴踩在水面,冒着雨,下了車。
夜霧裡,有風掠過,四處彌漫着植物和塵土的濕野氣息,她聽到引擎熄滅的轟響,仿佛匍匐的野獸在咆哮。
像是擅闖領地,心底陡生不安。
尹棘的呼吸忽然一滞。
朦胧光影中,那人不快不慢,向她走來,輪廓高瘦有型,雙腿修長,上身罩了件橫須賀夾克,簡約又不失野性的款式,衣鍊是敞開的。
距離拉近,他的面龐清晰起來。
濃顔臉,漂亮得極具攻擊感,五官像被雕琢過,十分精緻,嘴角微垂,分明沒笑,卻有股懶懶的痞壞勁,像從美型漫畫走出的堕神路西法,打破了次元壁。
尹棘忘記眨眼,以為生出幻覺。
如果走在街上,無意看見,那同記憶裡相似的倔強輪廓,她心跳都會停滞,下意識就要躲起來,因為不想讓他發現她的存在。
那即刻的反應,不是害怕,不是恐懼,而是濃濃的愧疚。
“松手。”那道記憶深處的聲音,依然熟悉,刻意拖着調,磁沉的,漫不經心的,但比從前低啞了些。
路燈投下的昏黃光線明明滅滅,隐約聽見鎢絲呲啦呲啦的顫聲,有些許雨迹,順着他線條明晰的颌角,向下淌落。
原叢荊踩水,走到她身邊。
站定後,他單手随意抄兜,低垂望過來的目光,透着沉沉戾氣,又冷又野,惹人心底顫栗發毛,像頭即将撲向獵物的危險黑豹。
或許是被那道眼神震懾,男人終于放開她,向後退步,姿态有些狼狽。
原叢荊沒情緒看向她:“走吧。”
那男人氣不過,追上前,要攔他們:“我去!把我衣服弄成這樣,就想走?”
“吵死了。”原叢荊輕嗤,眼皮懶懶垂着,模樣挺倦,像沒睡好,渾身散着股嚣張氣焰,掀起手指,随意扯了扯袖口的鈎環扣,嗓音低淡說,“給你五秒,趕緊滾。”
就差,把“想打架嗎”這四個字寫在臉上。
顯然耐心告罄。
雨勢漸大,男人的醉意被澆滅了些。
斟酌幾秒,還是夾着尾巴,過街鼠似的鑽進車裡,飛快踩油門,落荒而逃。
沒開幾米,便聽見一陣刺耳警鈴,紅藍炫燈破開雨霧,間或夾雜嚴厲的喇叭聲——
“前面的車主,停車,查酒駕!”
騷擾她的男人被警察攔下後。
尹棘松了口氣,回過神,耳邊響起簡短的兩個字:“跟上。”
她眼眶忽然發酸,很想跟他說些什麼,剛開口,微澀的冷雨就灌入咽喉,胃部猛地一縮,像被繩圈絞緊,又沉又痛。
隻好噤聲,沒說任何多餘的話。
時間像減了速,連下墜的雨滴,都在變慢,他沒回頭,步子很快,徑直往前走。
似乎在刻意和她保持距離。
尹棘踩着雨,看向男人的背影。
他比五年前,又長高了些,身形挺拓,肩膀很寬,走路時,繃蓄着力量感。
她慢慢擡眼,又看向他貼頸的黑發,那裡被剃得更短,隐約有道野氣的刻痕,很淺,像顆小獸的獠牙,他的中筒靴将積水踩得啪嗒啪嗒響,依然有股熟悉的少年感,整個人就像被盛夏暴雨淋透的麥芒。
潮濕,清新,渾身都是刺。
難捱的沉默後,終于走到車旁。
原叢荊低頭,拉開後車門,扶住上面翼狀尖角,不自然地瞥過眼,似乎不想看她,聲音很淡:“上去。”
最後的那句話,比天邊隐忍不發的悶雷還要沉郁,暗蘊着幾分吞噬的意味——
“你男朋友在車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