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醫聞非,性情孤冷,平生最讨厭旁人在他診治期間喧嘩打擾。張永路并非不知,若不是那位刺史大人非要親眼看看“傳聞中的神醫聞非”,他也不會帶着三位上官到這潮濕陰暗之處來。
見聞非終于開門,張永路連忙上前追問貴客的情況。
雖說所謂下毒之事他确實冤枉,可此事無論如何推斷都與天香樓關系甚密,他也是真心實意地想要這位北陀貴人趕緊解毒痊愈,好讓事情一筆勾銷。
可張永路招呼了好幾句,面前這位聞大夫卻好似被什麼勾了魂,不僅沒聽見自己的話,連眼睛都一眨不眨,張永路聯想起昨夜那位貴人滿身的血痕,再配上眼前聞非這張蒼白的臉,一時間竟有點陰森之感。
聞非此時确實沒有聽清張永路那啰裡八嗦的話,她的目光從推開門那一刻便被後方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完全占據。
那人身影清隽,垂手而立,一身白衣卓然站在李隆身後,地下室四壁上的熒熒燭光在他臉上映出一股溫潤之感。
怎麼會是他……?
興許是聞非盯着他的眼神過于直白,那人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會她,露出了一個清淺而疑惑的笑容。
那笑容可能刺痛了聞非的雙眼,她猛地回過神,瞥了一眼張永路,說道:“沒有雪靈芝,餘毒未能拔除。不過他約莫半個時辰後便會蘇醒,要問話或是賠罪,你們自行決定吧。”
說完她也不管其餘人反應,立即轉身揚長而去,隻是那腳步失了平日裡的安妥,若熟悉她的人細看甚至能看出幾分落荒而逃之感。
“這……”諸位上官在場,張永路也不好去追,隻得對後方那位白衣青年賠着笑臉說道:“這聞怪醫向來性情如此,并非有意對大人不敬,還請大人見諒。”
溫鹿鳴用充滿探究的目光凝視着聞非離開的方向,輕笑道:“無妨。這位聞大夫的醫術,果然如傳聞所說般高深麼?他方才所說的雪靈芝又是何物?”
張永路還沒來得及開口,李隆便搶過話頭答道:“那聞非行事作風離經叛道,但他的醫術确實精湛,即便是一隻腳踏入棺材之人也能被他拉回來。昨夜經他診斷,那位中毒者所中的是一種名為火縷的毒蟲所産之毒素,此毒蟲生長在本州的碧雲峰上,而雪靈芝正是這種毒唯一的解藥。”
溫鹿鳴的眼底閃了閃,說道:“我在赴任的路上粗略了解了一下這邊的風土,聽聞此處生有名貴藥材火傀草,乃是大涼州民生之關鍵,這火縷蟲和雪靈芝可是都與火傀草有關?”
李隆答曰:“正是。”
溫鹿鳴聞言,笑意從眉梢蕩開:“此事真是越發有趣了。來人,還不快把裡面那位貴人請出來,也該聽聽他的說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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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非的醫術加上頂級的藥材,從暖玉堂出來後方過了兩刻鐘,那昏迷了整整一夜的少年總算睜開了雙眼。
戰科第一時間撲到了床邊,昨夜還拎着刀鐵骨铮铮護衛主人的勇士,此時竟雙目含淚,在場的人、尤其是昨夜被他挾持過的梁顯見此情景簡直是哭笑不得。
他單膝跪地,右手用力一下下捶打自己的胸膛,高升喊道:“戰科護衛不力,請主人賜罪!”
那少年使勁地眨了幾下眼睛,而後好似嫌棄自家随從擋了光,一巴掌糊到了戰科臉上——關鍵那滿身腱子肉的家夥還真被這綿軟無力的巴掌掃到了一邊,這場面看上去頗有幾分滑稽。
少年費力坐起身,見慣不怪地瞟了戰科一眼,疑惑地說:“行了别廢話。怎麼回事,我怎麼躺在這了?那個姓張的大晟人呢?”
張永路見貴客醒了,大喜過望,本想上前關心一二。怎知那少年一看見他,頓時想起了自己昨夜渾身痛癢難耐的感覺,火冒三丈,指着他就開始怒罵。
“好你個姓張的,我原以為你天香樓做生意還算有誠意,才勉強與你合作。沒想到我貨都給你了,你卻給我下毒!等我回到王都,我立刻告訴我哥……”
那少年臉上被藥浴泡出來的紅暈未消,此刻越說越激動,張永路生怕這少年口不擇言,奈何在場的人實在太多,他實在投鼠忌器、不知該如何制止。
怎料溫鹿鳴突然在衆人驚疑的目光中大步向前,對着那少年行一大禮。
“下官大涼州刺史溫鹿鳴,拜見少狼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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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霎時愣在原地,一時之間房内隻能聽見床上那位少年還不太順暢的喘息聲。
張永路那原本被脂肪堆得快成兩條線的眼睛都瞪圓了,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角沿着脖頸層層橫肉向下淌,在他後腰衣袍處洇開一片;李隆臉色驟沉,一動不動地盯着溫鹿鳴的背影,不知在盤算些什麼;而梁顯,他面上倒沒有什麼表現,隻是藏在袖中的手緊緊蜷成了拳頭。
至于那少年——現在應稱呼為北陀少狼主、元沙殿下,則單手撐在床上,唇角微揚,微微嘲弄道:“你認識我?”
溫鹿鳴直起身,和聲道:“北陀與大晟邦交甚廣,殿下踏入大涼州界的第一日,消息便已送到盛都了。恰逢下官赴任刺史,本想快馬加鞭趕來拜見殿下,怎料竟讓殿下遭此不測,請殿下恕罪。”
元沙聞言一怔,随後竟噗呲一聲笑了出來,挑着眉說道:“我一路喬裝打扮,還特意請了一隻真正的商隊同行,不知這破綻到底在何處?我北陀部族雖沒有你們大晟朝土地廣闊,但擅長經商的人不計其數,你可不要跟我說是從我的吃穿用度上推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