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落日早已沉下西山,萬丈霞光已退,千數星月盡顯,天香樓四處都掌了燈。聞非蹲在牆角看了又看,忽的起身将房中四處的燈都滅了,隻捧着一支蠟燭和一杯茶水回來。
在明明滅滅的燭火照映下,兩邊的泥塊均散發着點點詭異的藍紫色磷光。
聞非眉心一蹙,捏起一點土砂扔到了燭火中。隻見那土砂碰到火苗的瞬間便激起了一簇靛青的火光,随後一股奇異的香氣以火苗周圍散發的細煙為中心,迅速蔓延了整個房間。
聞非迅速将蠟燭倒扣在茶杯中,兩三步跳到窗邊猛地拉開,初冬夜晚的西北早已寒風刺骨,北風裹着大漠中的細細砂礫一股腦從窗戶湧進房中,将那股奇異的香氣沖刷成混合着黃沙和駱駝奶的大涼州夜市氣味。
聞非怔怔地站在窗邊回頭望去,泥土混合了茶水将地上弄得一片狼藉,方才她熄燈熄得太過突然,此刻門外的小厮正敲着門問她出了什麼事,她的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可那聲音好似隔了一層棉花,一下下嗡嗡地敲在她的後腦。
碧雲峰上的采藥人們,怕是有大難了。
*
大涼州府。
溫鹿鳴回到公廨後便好似換了一個人,始終一言不發,背身站立于廳堂中央,周身散發着極為淩厲的氣息。早前那位溫潤的白衣公子好似已經消失不見,現在這位是位手眼通天的冷面閻王。
李隆和梁顯對面而立,也跟着沉默不語,看似遲疑不定,實則各懷鬼胎。
溫鹿鳴忽然開口道:“這件事關乎我大晟朝與北陀之間的邦交,處理起來必須慎之又慎,李長史,你可有頭緒了?”
李隆掃了一眼梁顯,見對方半晌沒有回應,隻得硬着頭皮回道:“回刺史大人,從事發到現在,我已派人将天香樓當晚所有的吃食、餐具乃至夥夫、小厮、舞女通通查了一遍,絲毫火縷蟲的蹤迹都沒有,抛開那位元沙殿下的身份而言,這件事歸根究底也不能排除是意外啊。”
“意外?”溫鹿鳴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情緒。“李長史的意思是,此事并無人行兇,元沙殿下隻是個倒黴鬼?”
李隆讪笑着道:“大人有所不知。這火縷蟲是一種跟火傀草共生的毒蟲,雖然說已然絕迹數十年,但也不能保證會忽然飛出那麼一兩隻,您說是吧?”
這既是諷刺,也是試探。
在李隆看來,這位新來的刺史大人雖看似消息靈通,但到底是初來乍到、經驗不足。既然他溫鹿鳴是大涼州的刺史,隻要查不出直接證據,就算這件事牽扯到了北陀皇族,最後擔責之人豈不是現成的?
天香樓與他的關系雖然匪淺,可在摸清虛實之前,李隆是哪方的邊都不想沾。
溫鹿鳴轉過身,看着兩位神情各異的下屬,臉上似笑非笑:“若實在是查不出真兇,我倒是有一計,隻是不知兩位前輩可否願意配合。”
李隆的臉色晦暗不明,好似已然想到了什麼,嘴唇抿成了一根緊緊的線。梁顯自知此時不得不有所回應,臉上堆滿了不入眼底的笑意,一拱手道:“大人但說無妨。”
“其實很簡單,事情既發生在天香樓,自然也該結束于天香樓。”
梁顯一怔,猛地向前一步:“大人,此事萬萬不可!天香樓已經在大涼州經營了二十餘載,且不談它與周邊各國商隊的關聯,多少本州子民在天香樓的庇護下謀得生計,每年給州裡繳納的賦稅裡有一大半都是天香樓的份額。若是天香樓倒了,後果不堪設想啊!”
溫鹿鳴在書案後安然坐下,随意拿起一卷卷宗翻了幾頁:“天香樓的确重要,但說到底也不過一家酒樓而已,即便是換了東家,不也照樣能為大涼州百姓謀生計?還是說,梁司馬的意思是要用幾位的前程、甚至是項上人頭來換這區區數載的賦稅?”
梁顯瞪大了雙眼,着急地說道:“大人我絕非這個意思!”
就在梁顯的時候急得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之時,李隆好似忽然回過神,沉聲問道:“溫大人,我思來想去,若此事真的是意外,那元沙殿下受到毒蟲侵害的地方應該不是天香樓,而更有可能是他從北陀入大涼州時,在邊境的山崖林間被咬傷的。我聽聞,此毒蟲厲害得很,溫大人從盛都方向來,想必也會途徑碧雲峰周邊,不知大人身體可有不适啊?”
此話來得突兀,就連梁顯都忽的停下來看向他,神色訝異,但溫鹿鳴卻好似早有準備一般,依舊是那副溫和的姿态:“非要說的話,頂多是有些奔波疲憊,不适倒是沒有,李長史有心了。”
李隆本還想說些什麼,可溫鹿鳴将手裡的卷宗往桌上一拍,啪的一聲将李隆的話語死死堵在喉間:“此事就這麼定了,有勞兩位抓緊去辦。”
他掃了一眼面前兩個神色不明的下屬,唇角的笑意輕然:“實不相瞞,我此次上任,最關鍵的一件事便是奉聖上旨意,協助新任大都督重整大涼州軍防。這元沙必須在此前妥善送出大晟,不得有半分纰漏。”
李隆清瘦的臉頰微動,可見牙關咬得很緊。
而梁顯則從李隆問及溫鹿鳴身體狀況的時候便開始沉默,頭微微低垂,将半張臉都隐藏在陰影之中,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