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麼哭!”
那婦人急急放下了哭鬧的孩子,猛然跪倒,看向黃葭,眸中浮出淚光。
燭火漾漾,隻見婦人頭發散亂,發間還有不知從哪裡沾上的雜草,那一身藍色碎花布衣也像是被藤條劃開了好幾道口子。
她的聲音沙啞異常。
“我們娘兒倆是延平逃難來的,家鄉的田地都給淹了,州府又拿不出赈災銀兩,馬上要過冬,這才不得已逃出來。”
“原想帶着些散碎銀兩,到浙江去賣幾畝地,路上又遇着強盜,好不容易出來,可恨孩兒他爹死在了那夥盜匪手裡,沿河走到這裡,救命錢也沒有剩下的。”
“姑娘您可憐可憐我們,我們娘兒倆下半輩子一定給您當牛做馬!”
這婦人說着,眼淚蜿蜒流下,拉着孩子就要磕頭。
黃葭撇過臉,“我這船是剛修的,經不起你們磕。”
那婦人微微一愣,連忙點頭,拉着孩子将将起身。
月光落下,黃葭才看見她的臉,面黃肌瘦,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像是十多天沒吃過飽飯的樣子。
想到她方才所說,自延平府逃難出來,一路奔到建甯這裡,那可是上千裡地。
更何況她還帶着個孩子,沒有車沒有馬,就這樣走過來,不知道要把腳磨成什麼樣。
黃葭低下頭看。
果然,為了趕路,她将粗布鞋換成了耐磨的草鞋。
腳踝被堅硬的麻草勒出了深深的紅印,一雙腳像是在水裡泡了許久,浮腫起來,又有石子刮過,那腳下麻草猩紅一片。
黃葭撇過眼,快步出了船艙,門前風大,正吹得她衣袍翻飛,隻落下四個字。
——“你且等着。”
大風起雲海,松濤共鳴。
黃葭走上甲闆時,雨已經停了,天還是陰沉一片,隻有熹微的光。
迎面即是涼飕飕的風,比下雨前還要涼上幾分,果真是入冬了。
她籠了一盆火,烤着一條鹹魚,鮮紅的油光崩裂開魚皮。
濃郁的腥香緩緩飄起,一滴一滴油自魚尾滾落下來。
那婦人抱着孩子出來,像是聞見了味道,蹑手蹑腳地坐到一邊,又小心地看了一眼黃葭。
火盆上的熱氣層層攀升,白茫茫好似一片雲霧。
那懷裡的孩子也不哭了,睜大了黑白分明的雙眼,隻盯着那條火光中的鹹魚看。
江水滔滔間休憩着平靜,仿佛能聽到躁動的人心。
西風起長帆,投下的影子将幾人籠罩在黑暗之中。
“恩人,你這船真大。”
那婦人忽然開口,臉上帶着笑,隻是她的臉太瘦了,笑起來反而不好看。
黃葭給鹹魚翻了面,她不習慣與萍水相逢的生人談天說地,尤其這些人就這樣貿貿然地上了她的船。
她撇過臉,看着遠處的江岸,卻總能隐隐約約感覺到,那婦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有些不自在。
于是接了話,“刺桐港那些船,小的也有六層桅杆,四層甲闆,十二張大帆,船上可以裝上千人。我這個,不算大。”
火盆烤炙着,淡紅的微光映出黃葭清秀的側臉。
感覺到那火盆的暖意,婦人不由地拉着孩子靠過來,蜷縮着身子。
“恩人,您也是去浙江麼?”
“我有我的事。”
黃葭坐在火爐邊,暖她那雙通紅的手,指甲蓋幹淨透明,白皙卻粗糙的修長手指緩緩伸展開,灰袍被風吹動,無端多了幾分清冷駭人的氣勢。
那婦人聽出她語氣中的不悅,便低下了頭。
魚很快烤好了,泛着金色的油光,火盆裡黯淡下來,隻有火星點點,卻還是暖融融的一片。
婦人細心地挑着魚刺,那小孩兒扒着魚一小口一小口地送進去,吃得很慢很慢。
黃葭放下了拴船的繩子,拉起了風帆。
船動了。
岸邊草木樹林疾速向後退去,流水潺潺奔湧,推着長舟在風中悠然馳行。
眼前的視野登時開闊起來,過十裡村莊,轉入山腹崖前。
江面無邊,碧水郁郁,兩山對峙,山上蔥茏林木如雲,山石如累棋削玉。
天仍是暗的,明月将要西沉,星辰熠熠相伴。
那婦人哄了孩子睡,昏昏沉沉靠在一邊。
她這幾日逃難實在耗盡心力,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個容身之處,累得眯起了眼。
江上風大,她就如同一片輕飄飄的浮萍,一陣風就能倒伏。
“你若乏了,就去睡一覺,再有兩三個時辰就到河口了。”
黃葭的聲音自風裡傳來,婦人微微一怔,睜開惺忪睡眼。
擡起頭,見船前景象大變,已是換了一個天地,急急看向那恩人所在。
隻見黃葭斜倚桅杆下,雙眼炯炯平視前方。
夜裡沒歇息太久,她臉上卻也沒有疲倦之意,想來她是日夜漂泊在船上的人,早已習慣夜間航船。
婦人心下大安,點了點頭,抱着孩子進了船艙。
冷風擦面而過,長帆在寒冷的夜風中被刮得獵獵作響,黃葭走到船頭,仰望頭頂星辰。
大風揚沙,輕舟駛風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