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雪已積滿船頭,密密麻麻地落下。
閘壩之前,寒氣逼人不可當。
當夜,船中棉被不足,艙裡存放着大批木料,遂不敢用明火,船主徹夜未睡,索性找來一個鐵盆,在船頭燃薪禦寒。
夜裡坐艙中,不少匠人頭痛作熱,嘔吐數次,後半夜衆人頭痛益劇,叫苦連天。
黃葭披一身蓑衣,持一根長長的青黃色竹竿撐過水面,駕一葉輕舟到船頭。
水波漾漾,向兩面宕開。
船主見了她,臉上露出慈祥的笑,連連招手,“這幾日麻煩你了。”
黃葭回以一笑,從前面船上買了藥酒,提着走上甲闆。
鐵盆裡燒起一陣木炭的清苦味,朦朦胧胧的一層水汽繞在眼前。
船主正靠在一張紅木躺椅裡,微微皺眉,“這兩日我和倉裡的夥計們身子都見好,你也不必日日去吳嬸那裡走動了。”
吳嬸是前船的一位賣藥酒的商人,頗通醫理,家中是做藥鋪生意的。
如今她家的商船也停滞在閘壩前,貨物留在船上,這幾日天氣轉涼,各船上的人都有個頭疼腦熱,吳嬸正趁着這個檔口賣出了不少的貨。
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黃葭神秘莫測地笑了笑,将一個褐色包袱放了下來。
船主擡眸看了一眼那包袱,之前他不曾見過,大抵裝的是從吳嬸那裡買的藥。
黃葭提起馬紮坐到船主對面,随口道:“那嬸嬸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我也是想聽一嘴她這做買賣的傳奇。”
聽她這樣說,船主隻當她還在留意錢塘江官船的事,想結交吳嬸探聽些官府的風聲,隻是他們這些過路商人縱有幾個交好的地方官吏,也一向說不上話。
船主苦澀一笑,“商人與官府是有些路子,隻是官府不會給商人面子。”
黃葭聽出了言外之意,神色有些複雜,“走錢塘官船的事,我已有成算,您老不必為晚輩挂心。”
船主一愣,有些猶疑地看向她,“你有門路?”
黃葭笑了笑,擡手指着一邊的那艘鑽風船,“現成的官不就在眼前?”
船主輕笑一聲,他多年經商也與官場中人打交道,隻道這姑娘還是太年輕。
他語重心長道:“順天府的官到了地方,若手握重兵,或有親朋幫襯,也算能夠說上幾句話,但大多數是毫無根基,也隻掙得一個名頭好看。”
“那個趙禦史一路過來,連親兵都不見,大概也不是什麼要緊人物。”
“您做過官府的生意?”黃葭靜靜地聽着,雙手縮進袖袍中暖手。
“不好做,如今不做了。”船主低頭,沉悶的笑聲從胸腔裡震動出,隻拿着火鉗撥弄着柴火。
火燃得旺了幾分,船主的臉照得紅彤彤的,好像映着一抹殘陽。
對談間,船頭卷起一陣冷風,江上濃霧,咫尺不相見。
天色轉眼陰沉下來。
到了晌午,船主籠了一盆火,點點火星一閃一閃,熾熱的火上烤着幾條鹹魚。
衆人都圍了過來,見那金燦燦的油光崩裂開魚皮,濃郁的腥香飄進鼻尖。
“滴答滴答”,油水自魚尾滾落。
黃葭拎着濕漉漉的漁網走過來。
船主折下半條魚,遞過去,挑了挑眉,“你要去遊說那位禦史可得抓緊,哪天閘壩一開,就見不着人了。”
黃葭接過魚,聽出他語氣中的戲谑,不由一笑,擡手指着那艘鑽風船。
“不如我同您老打一個賭,若我能夠說動這幾位禦史,您老就幫我辦一件事。”
船主挑了挑眉,倒有幾分興趣。
她放好網,看向他,“這件事于您而言,不過舉手之勞。”
黃葭走過來,凝望着他,聲音不經意地壓低,像是在說什麼鮮為人知的秘辛,“如今各地遍布商幫,您能一路南下沿途差旅無礙,也是受商幫的人庇護吧。”
船主笑而不語。
黃葭面上帶笑,抱着褐色包袱坐了下來,“等船到了錢塘,晚輩想請您遞一個消息給商幫的人。”
船主瞥了她一眼,等商船到了杭州,他也是要去向當地的走水路的商人打招呼的,這倒的确是舉手之勞。
他擡起頭,“那你若是輸了呢?”
黃葭笑意不減,眼眸中盛滿了狡黠,“我若輸了,便将你這船翻修一番。”
船主微微蹙眉,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翻修?”
他這船好端端的,有什麼好修的?
黃葭眼眸微深,“修作漕船,您看如何?”
話音一落,船主握着烤魚樹叉的手猛地頓住,目光不禁望向她。
民船若按官制來造,商隊過閘就多出許多便利,如今閘官多玩忽職守,他隻要跟在官船後頭便可輕易蒙混過關,省去不少工夫。
隻是這來曆不明的過路人,當真有這樣的本事?
想到這裡,他擡起頭,黃葭正直直看着他,面上帶笑,笑中平添幾分雍容的氣度。
船主思忖了片刻。
須臾,他仰頭大笑,袖袍一揚。
“好,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