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你坐這,才鋪的熱灰,滾燙!六叔,來喝一點酒暖暖身子,我娘自己釀的,不上頭,耽誤不了您明兒趕車。嬸兒,你别坐那麼遠,靠近一點暖和,燒不了你裙子!大壯哥,碗帶來了沒有?沒帶也不打緊,我這邊有!二壯,你們家這是什麼餅子?給我也來一口!”陶富貴噼裡啪啦道。
陶二壯笑話他:“富貴,你這嘴不去說書可惜了!我們屁股還沒坐熱,你倒甩出幾籮筐話來。你爹娘一個天聾一個地啞,怎麼生出你這麼一個好八哥兒!”
陶富貴笑:“我倒是想去說書,穿着大長褂搖着扇子多體面!隻可惜這年程肚子都吃不飽,幾人有那個閑錢去聽書?”
陶大壯給他出主意:“等到了白州,你去館子裡現學說書也不晚,那裡人個個都有閑錢。”
陶富貴眼睛一亮,嘴上卻還是謙虛:“就我這樣兒的,哪好意思大剌剌上去現眼?”
陶樂樂看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着白州,眼中全是對那富饒之地的期待和向往,不禁有些可憐起他們來。
忽然,陶建便過來了。
“三爺!”衆人忙不疊地讓他坐。
他不坐,眼睛深深地看着火堆邊兒上的幾個青壯:“大壯,虎子,二狗,你們幾個,明兒起跟我走頭尾。不虧待你們——早晚雙份兒的點心,都在我身上,等到了白州我另有獎賞。”
走頭尾是逃荒道上的黑話。一般分為走頭和走尾,因為涉及到躲官避匪,其中有着相當的辛苦和風險,但凡不是身強力壯的好小夥兒都難以擔當重任。
被點到名的小夥兒們都應了,他們的家人雖暗自擔憂,卻也說不出半個不字。
逃荒路九死一生,人心全擰成一股繩兒才多幾分生機。族長擔負了全部的責任,自然也要掌握全局,菩薩心腸和雷霆手段缺一不可。不聽話的被會被踢出隊伍,隻有死路一條。
沒一會兒陶建家的女人們提着籃子來送夜點心了。走頭尾的小夥兒們每人一個拳頭大的黑面饅頭,硬如石子兒,帶着點苦香。
大壯聞了聞,沒舍得吃,轉頭交給了吳靈芝:“娘,這個耐放,你先收着。”
吳靈芝剛答應,陶建家的女人們又來了,她們腰上系着小麻袋和牛胃做的水囊,手上拿着幹葫蘆瓢,給一些穿得極其破爛的人家的碗裡倒入一些黃黑色的粉,又往碗裡倒了點水囊裡的水。
那些人如獲珍寶,用手指在碗裡飛快地攪和着,很快粉子變成了一個個細膩的團,他們捏着這些團子閉眼往嘴裡送,努力地嚼咽。
陶樂樂吃了一驚:“這是什麼?”
陶富貴悄悄告訴她:“這是觀音粉,家裡沒糧的,糧少的,就指着晚上這一口撐着呢。”又壓低聲音勸她:“眼見着你家還有吃的,先别吃這個。吃了大不出來,肚子也漲得難受。”
陶樂樂好半天才弄清楚,所謂的觀音粉就是觀音土和糠皮,草根子,樹皮,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磨碎了攪在一起的粉,聞着有點糧食香,吃在嘴裡也能唬人,就是咽下去要老命,伸着脖子好半天才能下去。
這東西沒毒,一時半會兒吃不死人,長時間吃的話還是會死人的。
大家都知道這個不是真糧食,可大家都沒得選。比起現在就餓死,肯定是往後再死的強。另外這東西還有個好處,進了肚子後不容易餓,好歹能睡個好覺。
在搞明白觀音粉是個什麼東西後,陶樂樂的心又沉了幾分。
作為一個生在好時代的人,她自打出生後就沒挨過餓,從來不知道人還可以吃這種東西。
也不是完全不了解那些饑餓災荒的年代,可終究是隔着屏幕,隔着書紙,大多憑想象,少了許多真切和悲慘。
如今眼睜睜地看着瘦骨嶙峋的人狼吞虎咽着噎人的泥土,驕奢安逸慣了的陶樂樂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别過了臉不忍再看。
夜深了,火也燒得差不多了。
在兩家領頭人的指揮下,有車的人家把車子圍在一起,頂上紮起氈布撐住,好歹算是搭起個有頂的空間,讓那些沒車的人家在氈布下面睡覺。
這樣的臨時“房屋”很簡陋,但可以避風避塵避雨(如果有雨的話),不至于一覺醒來滿身泥灰。
人們充分發揮生存的智慧,把行李巧妙地放在車盤底下堆好,這樣既可以使得行囊也不淋雨,又能填充車底下面漏風的部位,更好地保留空間裡的溫度。
再把燒過的火堆餘燼均勻地鋪在地面上,大家夥兒緊緊靠在一起疊背而眠,便能湊合了。
眼下是秋季,夜裡寒涼,地面幹爽,這種做法還能勉強入睡。
若是入了冬,或者遇上惡劣天氣,或者地面情況很糟糕的,那就難說。
這還僅僅是睡覺的難處,休息時已經如此勉強,何況白天趕路的時候?
陶建照顧到無車的人家,已盡力在許可的範圍内降低了前進的速度,還主動騰出自家一輛驢拉長闆車,讓一些實在走動不得的人上去輪流歇息。
心是好心,隻是一輛長闆車頂多容十來個人,即便是輪流來那也是杯水車薪。
人不是鐵打的,哪怕是吃飽喝足的好人都經不住長期這樣走跑,更何況那些老弱病殘,腹中饑餓的災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