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夕陽餘晖照進陰暗室内,已經泛黃褶皺的琴譜被翻開至中央。
林延述沒有開燈,獨坐琴房,交錯的黑白琴鍵被他悉數按下,琴音從指尖傾瀉,行雲流水。
他脊背挺得筆直,微微垂頭,斂着眸子,神色冷漠,好似隻是在機械性完成任務。
李歆栎推開房門,靜靜地站在林延述身後,抿着唇,不發一語。
林延述停下動作,喚道:“李老師,您來了。”
李歆栎眉頭微皺:“你爸他又逼你來彈琴。”
林延述沒有說話,早已習慣般,他疲于反抗,指尖麻木地在鋼琴上彈動。
李歆栎沉着眸,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鋼琴這樂器在技藝已經登峰造極時,感情是要遠遠大于技巧的,可林延述從來不會也不要在奏曲時融入感情,所以不管再怎麼練也隻是一具華美的空殼,毫無靈魂。
但從最開始,他并不是這樣的。
李歆栎歎了口氣,看着男生的背影,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她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
她當年剛離開樂團沒多久便被高薪聘來林家當鋼琴教師,最開始,她教得是一個叫做林桦越的小男孩。
小男孩粉雕玉琢的,像個陶瓷捏出來的漂亮娃娃,可人卻不怎麼老實,老是練上一會兒就又哭又鬧地撒嬌,說太辛苦了,他才不要學。
林家的大人都寵着他,他說不學便真的就不學了。
第二個月,當她再來時,坐在琴凳上的換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孩。
男孩叫林延述,是林桦越的哥哥。
瞧見李歆栎看他,林延述似乎有些手足無措,他因為普通話說得不太标準,很是自卑,垂着頭也不敢看她。
他幾個字幾個字地往外吐,像個年久失修的小機器人:“以後,鋼琴,他們,讓我,來彈了。”
李歆栎點點頭,溫柔地揉了揉他的腦袋:“老師會教好你的。”
其實在剛來林家時,她就對林延述有很深的印象。
小男生總是會在林桦越練琴時悄悄地站在牆角後面,伸出個圓滾滾的小腦袋張望着,看見鋼琴的眼睛亮閃閃的,仿佛發現了什麼稀世珍寶。
有次林桦越鬧着提前下課,抱着一堆玩具跑出去玩。
林延述躊躇半天,瞧他走遠,有些怯懦地走過來,鼓足了勇氣問她:“老師,我,可以,碰一下嗎?”
李歆栎微笑着對他說:“你不止可以碰一下,還可以彈很多下哦。”
林延述道了謝,伸出指尖想要觸碰琴鍵,卻似乎想到什麼又迅速收回。
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李歆栎:“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
聽到她确切的同意,林延述緊張地伸出指尖,可卻在即将碰到琴鍵時聽到了一聲尖銳呼喊。
林桦越不知何時站在他們背後,正氣憤地看着兩人,大聲斥責道:“哥哥搶我的鋼琴!”
下一秒,林延述被一雙大手狠狠拽走。
李歆栎不知所措地站起身,隻看到了小男孩逐漸黯淡的目光,她記得那一天林延述最後還是沒有摸到琴鍵。
不過好在這家的主人現在總算是允許林延述來練琴了。
林延述在彈琴上天賦異禀,也足夠勤奮努力,隻是因為年紀尚小力氣不足的緣故,掌關節總是彈着彈着便塌陷下來。
李歆栎無意間跟他的父親林成責提過一嘴,第二天,琴鍵的邊緣下方便放滿了一排被固定好的銀針。
隻要林延述的手型稍一不注意塌陷下來,針頭便會毫不留情地刺進手腕下方。
李歆栎捂着嘴,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為人父母可以狠心做出來的事情。
彼時的林延述坐在琴凳上,看到泛着寒光的針頭,眼神裡湧過一霎恐懼,隻是那份恐懼很快便被他悉數藏好。
他仰起臉看向李歆栎,嘴角還帶着笑,安慰她道:“沒關系,老師,我以後,會更加努力,小心。”
“你不要怕,我也不怕。”
自此之後,他每一次彈琴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針頭每次紮進他的手腕,林延述都隻是暫停兩秒,接着用更加标準的姿勢,提起所有的力氣彈出樂符。
他沒喊過苦,也沒喊過累,他比任何人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他如願以償地拿到了數不勝數的獎杯,得到了漫天誇贊,寶石般熠熠生輝,卻唯獨永遠等不來林成責一個滿含驕傲的眼神。
直到有一次比賽,林延述因為生病連三等獎也沒有拿到。
說來也巧,從來不關心也不看他比賽的林成責偏偏在那天叫上了幾位商場上的好友,坐在下方審視,觀看。
丢了面子的林成責勃然大怒,罵他是個沒用的廢物,連琴也彈不好,浪費了他的良苦用心。
年幼的林延述無措地跪在地上跟他道歉,最後卻隻換來了父親滿是厭棄的眼神。
他說:“林延述,你真讓我失望。”
從那天開始,林延述瘋了一樣的彈琴。
他練到琴鍵撞擊手指的聲音比琴弦發出的聲音還要大,刮奏彈到黑白琴鍵上染出赤目的紅也不要停,不能停。
直到幾滴眼淚砸在琴鍵上,和殷紅的鮮血混為一體,他趴在滿是血污的鋼琴上,哭得撕心裂肺,泣血錐心。
後來林延述大病一場,足足一個月沒有再碰過鋼琴。
等李歆栎再次見到他時,林延述隻是面無表情的坐在鋼琴前,冷着一張臉,垂着眼眸,無悲無喜。
後來林延述逐漸長大了,他的眼淚和話語都變得越來越少,逃課的次數卻越來越多。
隻是偶爾,他會在一曲畢時,指尖輕輕拂過琴鍵,而後擡頭望着窗外刺目的夕陽,不發一語。
每當這個時候,李歆栎總是能感同身受到他的難過,她想林延述在最早的時候一定是喜歡着鋼琴的,隻是這份喜歡,很快便在一次次強迫中被抹殺殆盡。
畢竟當喜歡成為痛苦的負擔,誰又能堅持一直熱愛?
日暮時分,林延述合上琴蓋:“李老師,我先走了,明天這個時間我應該還會過來。”
回憶淡出,李歆栎跟着站起身,發現原本隻有她腿那麼長的小男孩,現在居然要她擡起頭才能看進對方的眼睛。
她心中泛起無限惆怅,低聲道:“延述,你明天不用來了。”
林延述神色一怔。
“你父親那邊,我會幫你瞞着的。”李歆栎拿出一枚創可貼,貼在林延述磨破的指腹上。
“我教了你這麼多年,一直很後悔當時沒有告訴你,其實不止是鋼琴,無論你做任何事情,任何愛好都應該是發自本意,而不是為了滿足任何人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