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到了新房,驸馬先不能進去,得由公主在房内床上安座好,放下帳子後,驸馬再灑喜錢進入房子,然後掀帳簾、卻面扇。
屋外傳來熱熱鬧鬧的聲音。
那是大家圍繞這驸馬要喜錢的聲音,可是隻一瞬,門扉打開的“吱呀”聲就響起來了,隔着簾帳,元觀蘊也感覺一股熱意湧了進來。
好像喜悅的大家,叫這屋内氣溫,都變熱了起來。
最初是許多的腳步聲。
而後腳步聲變成隻有一道,這一道腳步的聲音,一路接近,近到跟前……終于,床簾迤逦分開。
他視線平視着,透過扇面的薄紗,看見驸馬大紅的衣袍。
驸馬擡起手,覆上他的手,可隻一瞬,驸馬的手又縮了回去,垂在身旁,有點猶豫似的以手指摩挲掌心。
他在猶豫什麼?元觀蘊想。他想不明白。
垂着手的驸馬,也沒有垂手太久,一會兒,他又擡起了手,這一次,并沒有握着他的手,而是以指尖輕觸他的手背,以小貓般的微弱力道,将他持扇的手,往旁邊挪。
力道真的很小,快要感覺不到了。
為什麼要用指尖,不用手掌?
如果我一動不動呢?
元觀蘊的腦海裡,突然閃進了這麼個有點不合時宜的、微微促狹的念頭。但他很快把這不太應該出現的念頭,抛到腦後,拿扇的手,也順着這力道,放下合歡扇。
雖驸馬探出的僅僅隻是指尖,但他也敏銳的感覺到,這幾根指尖都柔嫩有加,絕對沒有刻苦練過武藝。
所以,除了畫像是假的之外,武藝也是假的嗎?
扇子落了,元觀蘊的面容出現在衆人眼中,那是張冰雪似的臉。冰雪般的花兒,開在豔紅如火的喜房中,似從雪山落入人間。
一陣高高低低的贊歎聲中,大家将元觀蘊攙扶起來,推到屋子中央,叫他們夫妻對拜。
熱鬧的聲音沒有停歇過,滿目都是深深淺淺的金紅綠,滾床的小孩兒、大小喜字、馥郁暗香,以及一張張喜笑顔開的祝賀面容。原本始終能夠冷靜思考的元觀蘊,在這一刻,也感覺到了一些突然騰起的迷糊。
他不是“她”。
驸馬不是驸馬。
可他們很順從,很順利地面對面站了。
元觀蘊想着。
燈火下,他再一次看着驸馬,一個容光四射、金堆玉砌的人。
他們互相拜了三拜,接着,便是結發了。
金剪子早就在旁邊準備好了,元觀蘊慢吞吞的擡起手。
他故意這麼慢的,想騰挪點時間來,好叫自己能從熱鬧喜慶的漩渦中抽出來。
他的手指撚住了驸馬的頭發。
那縷頭發十分順滑,像絲緞一樣,又像一尾魚兒,好像一不小心,就能從手指間滑走。和自己的頭發完全不一樣。元觀蘊暗想着。
自己的頭發,有些沙,有些硬,還有點兒卷,黑娘每次梳起來都頗費功夫。
驸馬那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一小縷頭發剪落了,元觀蘊将起放入旁邊的玉盒之中。輪到驸馬要剪他的頭發了。
但驸馬的動作比他更慢,更加徘徊,還試圖在那撚起的已經很小縷的發絲中,分出更細小的來,驸馬也想這種種行為來抵消外界的影響嗎?
元觀蘊揣測道。
他對比兩人的行為,覺得自己比驸馬高明點。
驸馬的行為太過刻意了,會引起周圍人懷疑的。
而若是驸馬引人注意了,那麼他自然也不可避免,會連帶被人注意。
他不由凝神看向驸馬,便見自己的視線之中,那奶脂般白嫩的臉上,逐漸如塗了花汁似的,漫出紅潤潤的色澤來,而其手上的動作,更索性停了下來。
元觀蘊:“?”
他是故意的嗎?不想代娶,所以如此?元觀蘊暗忖。
周圍的内外命婦、親朋好友卻嘻嘻笑道:
“公主美不美?驸馬看呆了,都不舍的剪公主的頭發了。”
元觀蘊:“……”
也許自己和周圍的人,總有一方不對勁。
他趁勢又瞥一眼懷櫻。
懷櫻是和自己一起看過尹問绮畫像的。進公主府之前,懷櫻不在身旁,現在,卻站在房間裡,還很靠近他。
懷櫻肯定能發現不對。
但他一眼望去,卻發現懷櫻也笑得快樂極了,一點點都沒有驸馬本人與畫像相差巨大。
他微一沉默,回憶起來,懷櫻在向他介紹尹問绮的時候,并沒有怎麼看畫像。
恐怕早已忘記畫像上的尹問绮是怎麼樣的了。
這時候,元觀蘊感覺頭發一顫。
一小縷發尾,被剪下來,放入剛剛的玉盒中,與被他之前剪下的驸馬的頭發一同放置,一縷順滑,一縷蜷曲,打眼一看,便知誰是誰的。現在它們雖然并不怎麼情願,但也沒有辦法,隻能相依相偎,一同待在玉盒之中。
然後,大家迫不及待地把系了同心結的金杯遞上,要他們喝交杯酒。
元觀蘊與驸馬各端着酒杯,手臂互相纏繞,以自己的手,将酒水喂到對方唇間。他們幾乎差不多高,倒是誰也不用費勁,正正好。
屋内燈火堂堂。
倒在金杯中的酒液,似乎也被燭光映成绯紅色。
元觀蘊發現,驸馬臉上的绯紅還沒褪去,而他的嘴唇,比臉頰更勝一籌,像是樹枝上剛剛成熟的果子,又鮮又豔。
他們湊得很近,這個位置,元觀蘊是可以正大光明的打量驸馬,卻不惹人疑惑的。他注意到,驸馬的視線,從之前開始,便一直左右搖擺,上下浮動,反正,不管朝哪個方向看,就是沒有朝自己的位置看。
這讓人感覺……對方有點不敢看自己。
元觀蘊垂眸要喝酒,可心中的疑問實在堆積過多,而眼前的驸馬的種種行為,讓他感覺到了一點安全……于是,他眼睫顫動兩下,又忽而擡起,嘴唇輕動,以極小的聲音,說秘密般,問面前驸馬:
你是……
“尹問绮?”
聲音出口,他看見驸馬的視線倏爾看向他了。
相較于之前的飄飄移移,這一次,對方的目光,竟鄭重又專注。
“鳳梧。”驸馬以同樣微小的聲音說,“叫我鳳梧。”
外人無可窺探的交流之後,酒液入口。
有點甜,甜滋滋的;進了喉嚨,又辣了,火辣辣中,帶着一絲暈眩的尾韻。
正如此刻,元觀蘊腦海中輕輕的暈眩,剛剛平靜下來的思緒,此刻又起了波瀾。
驸馬說自己叫鳳梧。從他鄭重的神色來看,這句話應該是真的。
所以……
元觀蘊:“……”
元觀蘊:“……?”
驸馬是在向他坦白嗎……?
手中的金杯被驸馬拿走。
“叮當”一聲,喝完交杯酒的金杯,擲到地上。
隻見一杯正落,一杯反落。
“上上大吉!百年好合!”
婚禮的氣氛,屋中的快樂,終于被抛至最高,無數的吉祥話,便和由那婢女灑向床鋪的花生果子一樣,紛紛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