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時當他看到女兒明顯清瘦憔悴的臉上滿滿的孺慕之思,當他想起幾日前聽聞女兒被困青州生死未蔔時心中滅頂的悲傷和絕望,終究是失而複得的喜悅溢滿了他的心。
葉輕塵已經想不起來他有多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純粹的歡喜了,十五年冰封的時光,他曾以為他的餘生隻剩下了無盡的痛悔和入骨的清寒。再也不是那年凄風苦雨的破廟中,握着心愛的人的手,卻隻能眼睜睜的看着她的軀體一點點冰涼的時候了麼?撲到他懷中的這個女孩,是個鮮活生命,會哭會笑,會撒着嬌喊他爹爹——原來阿薇已經走了十五年了,原來若兒都已經這麼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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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天若撲到父親懷裡時,隻是一時情不自禁,随後便想到父親平素的冷淡,怯生生地擡起頭看他,卻不願放開手。看着女兒小心翼翼的模樣,葉輕塵隻覺心都化了,隻是他掩藏情緒已成習慣,心中波瀾起伏,表面上卻不過輕輕笑了笑,揉了揉女兒的頭發。他這一笑,映着滿樹梨花,宛如冰消雪融,春風和煦,葉天若幾乎看呆了,突然覺得原來的自己是多麼不可理喻,父親怎麼會不愛自己呢?
她既有了這樣的心思,神色上難免帶了幾分羞愧,垂頭咬唇道:“先前都是天若太任性了,爹爹罰我吧,以後我都聽爹爹的。”
她竟這樣誠心認錯,倒讓習慣了女兒頑劣的葉輕塵有些意外,看來在青州一番磨練倒是确實讓她成長不少。久别重逢又是曆經生死,便是再嚴苛的父親也不會忍心立刻責罰女兒,葉輕塵微微笑笑,溫聲道:“天若長大了。”
葉天若多少年也沒得過他半句贊譽,聞言雖依然有些羞赧卻掩不住眼底得色,喜孜孜道:“那是自然,這半年,我可經曆了許多事。”
葉輕塵瞥她一眼,便已經看到了女兒翹起的小尾巴,慢條斯理道:“是麼?我怎聽說你是闖了許多禍,最後你舒哥哥也管不了了,才急急讓你回來。”
葉天若頓時委屈了:“哥哥已經罵了我一頓了,況我也實在料想不到竟然會沖撞到晏王。那個人身上帶的玉佩曾經是外公的愛物,我實在看不得落到這等纨绔子弟手中。”
葉輕塵幾乎被她逗笑了:“你還嫌别人纨绔,你若非去了賭坊,又如何會遇到此事?”
葉天若一下臉紅了,連忙強行轉移話題:“沒想到晏王這麼給哥哥面子,竟真的沒有為難我,爹爹你知道晏王和蓮華哥哥之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過往麼?”
她既已知自己荒唐,葉輕塵便也不再教訓她,順着她的意答道:“他和晏王的往事成謎,當年的事情到底是什麼樣的,大概隻有他們兩個人自己清楚,我又怎麼能知道。”
“好吧。”葉天若撇撇嘴,道:“爹爹,我知道你很厲害在郢國地位很高,你幫幫哥哥好不好,他真的過的太不容易了。”
葉輕塵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溫和的說:“他對你有恩,你既喚他一聲哥哥,我便當他是子侄輩一般,自然不會置之不理。其實我當年便向他提過,雖不能為他脫籍,卻可助他離開,隻要到了東郢境内,他便可随心所欲。隻是他自己不願離開靈昌,我自然也不好勉強,隻能暗中盯着,讓他過的順遂些罷了。”
這個回答真真出乎了葉天若的意料,她印象中的舒蓮華不可能對這種歡場生涯有半分留戀才是,難道是因為不願離開家鄉?這倒确實難辦……她暗暗記在心裡,準備來日細細問過哥哥再行籌劃。
“爹爹我也走上戰場了,我親手殺了很多人,殺他們的時候我一點都不覺得害怕或者歉疚,反而隐隐能感受到一種興奮,我知道我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殺我。要說是憐憫,未免太過虛僞,可是等我們赢了一切都結束了,我看着遍地鮮血白骨,卻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葉天若想到戰場上的血雨腥風,不由感到一陣後怕,情不自禁的又往葉輕塵懷裡縮了縮。
葉輕塵察覺到葉天若的小動作,忍不住歎了口氣,思緒卻飛到了很久以前,人前那個女子永遠殺伐決斷驕傲淩厲明豔照人,卻隻有他見過她軟弱彷徨的模樣,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最喜歡窩在他的懷裡,絮絮的講很多事情,有她小時候的事,有她打仗時候的事。
血脈傳承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他心裡如是想。
“戰争和死亡本來就不應該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他淡淡道。
天若深以為然,搖了搖頭道:“為什麼要有戰争呢?大家和平相處不是很好麼。”
葉輕塵聞言笑了,笑容中幾多意味卻是此時的天若看不懂的:“說句大不敬的,你若是一國之君,能容忍其他人和你平起平坐麼?”
葉天若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
“人心若是能有滿足的時候,便沒有這麼多鮮血和殺戮了。當了小官便想當大官,當了大官便想當皇帝,當了皇帝便想讓天下隻有自己一個皇帝,等天下隻有自己一個皇帝了,大概就該求長生讓這樣的日子永遠繼續下去了。”他冷冷一歎,平淡的一句話卻是不知道諷刺了古往今來多少王侯将相——甚至包括他自己。
葉天若認真的點點頭。
葉輕塵反而被她逗笑了:“你點頭做什麼?你現在若是就能懂了這些道理,你爹爹我這半輩子豈不是白活了。”
葉天若認真的說:“我先記住,省得以後犯這種錯誤!”
葉輕塵微歎:“你覺得這是一種錯誤……”
葉天若奇道:“用鮮血和殺戮滿足自己的欲望,這難道不是一種錯誤麼?”
葉輕塵笑了笑,不肯再繼續這個話題。
葉天若見他避而不答,便也沒放在心上:“對了爹爹,你知道葉浩初葉伯伯和譚沖譚将軍麼?”
葉輕塵颔首道:“葉浩初是我們葉家的人,我自然是知道的。他素來胸有乾坤,有這樣的作為不足為奇。至于譚沖,我早就注意過他,看似粗豪内秀于心,卻沒想到他死的這般壯烈。也好,為将者,戰死沙場倒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此次青州之戰反敗為勝,應當給他記首功。”
葉天若悶悶的說:“人都不在了,這些又有什麼用?爹爹,他曾經對你出言不遜,我很是生氣。後來看他死的那麼慘烈,我又難過的不行。最後我燒了楚軍的糧食,還把蕭山氣的大病一場,我原本以為我會很痛快,可是我發現我一點都不覺得高興——還是那句話,人都不在了,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葉輕塵被她無意中一句話觸動心事,一時心中大恸,良久才苦笑道:“你說得對,人都不在了,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可恨世人總是等到無法挽回之後才能明悟這個道理。若兒你記住,以後千萬不要做這樣的蠢事。好了若兒,說了這麼久也不嫌累,來日方長。”
葉天若笑了起來,是啊,來日方長,她還有很久很久的時光可以和父親相處談笑,将之前十幾年落下的父女情意慢慢補上。
葉輕塵忽然好像又想起了什麼,補了一句:“對了,你這次回來,本就立在了風口浪尖,我能壓的下給你的封賞,卻不可能堵住悠悠衆口。你定要謹記凡事低調,不許四處亂跑,更不許胡鬧,最好就在家中好好讀書習字,修身養性,等會換過衣服來讓我看看你劍法練的怎麼樣了……”
“……爹爹我走了我什麼都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