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蓮華那日無意中流露出的悲哀絕望讓長甯很是膽戰心驚了幾天,加上怕安樂侯來找麻煩,一連幾日長甯都寸步不離舒蓮華,一有風吹草動便緊張兮兮的,看的舒蓮華哭笑不得。倒是舒蓮華自己,反似絲毫沒有受那天的事情影響,早就恢複了平時的從容溫雅。
他知道長甯讓喜兒通知晏王府的時候,失神半晌,才笑着摸了摸長甯的頭,輕輕歎了口氣。長甯猶豫再三,終于鼓起勇氣旁敲側擊地想要問問那日出手相救的三人的消息,隻是她還沒把想問的話問出口,便在舒蓮華似笑非笑的目光中紅着臉落荒而逃了。
從蓮心小築出來,長甯去了外祖家的老宅。
.
謝長甯外祖父謝昀,世襲平王,曾是北離唯一一位世襲罔替的親王。謝昀祖上并不姓謝,隻因跟随太宗皇帝多年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立國後,裂土封王的同時還賜了謝姓,榮寵無雙。在之後的幾十年間,這個家族名将輩出,代掌胤玄軍,保家衛國開疆拓土,到謝昀承爵時,已經封無可封。
但是不知該說幸運抑或不幸,謝昀膝下無子,唯有一女封了長清郡主,便是後來被稱為嘉平二十年間第一名将的謝薔薇,也就是長甯的母親。
當年母親去後,剛出生的她被平王府死士抱回靈昌,一生金戈鐵馬的平王謝昀望着襁褓中的嬰兒淚如雨下,令她随母姓謝,為她取名長甯,又力排衆議帶她上京承襲了母親的郡主封号,親自撫養她長大,愛她如珠似寶。直到六年前外祖父被誣謀逆,平王府被查抄,唯有她因不在府内逃過一劫,在靈昌街頭流浪數日,被舒蓮華帶回了蓮心小築。
這座宅院便是當年北離開國皇帝謝胤賞下來的,見證了這個家族曾經的顯赫與輝煌。隻是這一切在六年前便已化為飛灰,曾經車如流水馬如龍,到而今繁華落盡,隻餘滿園蕭瑟。由于種種原因,平王府被抄之後,這座府邸并沒有被收回,更沒有被賜予他人,它仿佛被所有人遺忘在了靈昌風郁河畔,沒有人願意提及。
在年幼時失去了摯愛的親人,長甯本來永遠沒有機會成為現在的她,幸而遇到了舒蓮華。這個溫和朗潤的男子就像一道陽光,照亮了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歲月,讓小小年紀的她沒有為鮮血所染,為仇恨所累。又過兩年,一手導緻了平王府被清算的二皇子睿王謝晗風在奪嫡中失敗,自盡身亡,親手下旨查抄平王府的嘉平帝臨終之際,為平王府平反昭雪,仇人都死了,但是親人……也都不在了。
那年她在長安的街頭茕茕孑立,隻覺前塵種種,恍如隔世。之後數年她往返于靈昌與江甯,每至靈昌,必然要回老宅一趟,憑吊她摯愛的外祖父。
由于嘉平帝臨終的平反,所以她外祖父後來是被風光大葬的,而長甯對此隻是一聲冷笑。左右平王府已經荒廢了,她便自己刻了個牌位,放置在當年外祖父的卧室中,外祖父生前不重禮數,不拘小節,又素來對這個外孫女極為溺愛,想必也不會在意她這種世人眼裡不敬的行為。
她這次離開靈昌時日不短,所以坐在牌位前絮絮叨叨說的話也比平時更多。她喜歡就這樣懶洋洋的坐在地上對着一個靈位說話,有時候說着說着,她就會覺得仿佛外祖父還在世,還會吹胡子瞪眼地讓她從地上爬起來,嫌棄她沒有個名門淑女的樣子。
無論是她父親還是舒蓮華,都有點文人性情的意味,行為舉止溫雅有禮,而平王軍旅出身,性情豪爽,脾氣火爆,最厭煩繁文缛節,一言不合便要罵娘,氣急了便要捋袖子打人。
但是他這樣一個大老粗,卻偏偏想把外孫女教成個大家閨秀,從小就找了無數老師教她琴棋書畫行止禮儀,奈何這個外孫女和她娘小時候一模一樣,摸魚爬樹無所不為,仗着他疼愛,氣走了無數老師。
有次平王殿下終于忍無可忍打了她兩巴掌,叫她去祠堂跪着不許給飯吃,那時候長甯在祠堂跪着哭了一下午最後哭着睡了過去,後來才知道外祖父說完就後悔了又覺得這孩子不教訓不行最後眼巴巴的在祠堂外抓心撓肝地站了一下午,直到她睡過去才把她抱回屋裡,說是不給她飯吃,自己也是滴水未沾。
往事驟然撲面而來,而其人卻早已不在了。後來縱是有了義兄和父親,有了其他愛她護她的親人,在她心裡,也再無人能代替外祖父。一個人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世上本就沒有人能取代另一個人。
.
待長甯揉了揉眼睛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她沒有想到自己今日竟然呆了這麼久,一時不禁有點心焦。倒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全——這座平王府絕非看上去的這般荒涼破敗,若是平常,她估計就湊合着在這裡住一晚了,但是如今她是真的不敢離開舒蓮華身邊這麼久。
當下長甯頗為随意的朝那個靈位拜了拜,拍了拍身上的土,就此離開。
平王府所在的地段,堪稱風郁河畔最好最繁華的地方,離蓮心小築頗有些距離。長甯趕着回去,便抄了近路,走的是小巷子。此時夜黑風高,空寂無人的小巷裡隻有濃重的黑暗,好在她也算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心裡雖有些發毛,但也隻是嘀咕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走到一個拐角的時候,她猛地停下了。
那一瞬間四周寂靜的詭異,一絲聲響也無,對危險本能的直覺讓長甯瞬間渾身緊繃了起來,她死死地擰着眉,屏息凝神輕輕一嗅,空氣中,不知何時飄散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長甯心中叫苦,這也太倒黴了吧,剛剛還在想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轉眼間就真的碰上。她深深吸了口氣,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拐到了旁邊的小巷中。
血腥味越發濃郁,長甯皺眉擡眼四處打量。目光往前一掃,忽然就怔住了。
幽暗的小巷中,沒有妖魔鬼怪,隻有一個神仙般的白衣少年。他本來背靠着牆低着頭,右臂不自然地下垂,左手按着右肩,長甯眼尖,一眼就看到他右肩上的衣衫都已經被鮮血染紅。他聽到巷口的動靜,不禁也皺了皺眉,擡頭往長甯的方向看去。此時正值微風吹過,月光透過重重雲霧照射到他的臉上,借着這一縷皎潔的月色,長甯終于看清了他的臉。這一瞬間,她腦海裡隻剩下四個字——驚為天人。
若她是一個畫師,她願撷盡天下色彩去渲染他的眉眼,若她是一個工匠,她願用盡所有心血去雕刻他的臉龐,若她是一個文人墨客,她願傾盡世間文字去描摹他的容顔。
她想起來那日師父的話“其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可是這寥寥幾字,怎能形容的了他風采的萬分之一?這不僅僅是容貌的精緻漂亮,更是氣質的優雅華美,難得的是盡管如此,他身上卻沒有絲毫的陰柔之感,隻有淡淡的遺世獨立的清冷和深深掩藏的肅殺威勢,叫人不敢亵渎。單看容貌他似乎還很年輕,但看神情,又有一種曆盡風雨的沉穩冷靜,卻又不顯得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