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淮視線随漸行漸遠的車隊移動:“阿玠,你帶幾人親眼見他們進關再回。”
“是。”阿玠招呼幾人,不緊不慢跟上去。
月似銀霜,攏在原上,亮如白日。暮春時節的雁門關還浸在冬日蕭瑟中沒有醒來,隐隐露出枯草下沙土。唯有桑幹河附近禾草開始返青,大片蘆葦和白茅頂着去年結出的穗序,在水波粼粼邊搖曳生姿。
阿錦急報她病殁時,紀淮正在演練場比武,聞訊第一個念頭就是阿錦這玩笑毫不風趣。
愣神功夫被對手一拳揮到臉上,向後踉跄了好幾步才站穩,衆将士目瞪口呆,那對手更是不知喜悲,看着雙拳陷入巨大自我懷疑中。一時間練武場靜如死水,紀淮聽到自己心停了跳動。
直到她從棺中坐起,他胸膛才如春雷驚春,複跳如初。
原來窒息很痛。
曾經來日方長陡然醒悟成時不我待,枯草遇澤水則生,他便趨水而往。
出神片刻,紀淮勒馬回身,行至桦樹林暗影裡。
兩個騎兵點燃手中火把,照亮一小片空地,十幾個匈奴人捆成粽子扔在地上,個個困獸般盯着紀淮,不甘和不敢都寫在臉上。
紀淮頸下一道猙獰疤痕,蜿蜒至頭皮,火光明暗中,十分滲人。
“不留。”
匪頭深知紀淮為人,既求饒無用,索性如逼急的野狗瘋咬:“爾等雜種鼠輩!且容你們再猖狂幾天,等我們大王踏平甯家山河,定将你挫骨揚灰,和尿裹屎再去喂狗!哈哈哈!”
那人胡亂叫罵一陣,見紀淮無動于衷,更加歇斯底裡。
“你以為我們怕嗎?!吓破膽的隻會是你們漢人!我活剝他們頭蓋骨做酒卮的時候,不知道哭的有多慘!屎尿流一□□!”
他訴說着如何虐殺漢人,仿佛可以借此唬住紀淮。
紀淮掃過這些人皮襖上陳舊的褐色血迹,想了想,道:“如此說來,諸位都是英雄豪傑,想必被活剝頭蓋骨時,必不會如尋常百姓一般,屎尿流一□□。”
匪頭一愣,緊接着就被身邊同夥猛踹一腳:“好好地你惹他作甚!本就不願做這暗線,是你拍着胸脯說踩過盤子是塊肥油,這是肥油啊?!”
“他明明駐軍在瀝縣!我哪知道會突然出現在雁門郡!”
“紀将軍!紀侯爺!我是被逼的,我和他不一樣!我是漢人!我,我告發此人殘害我族百姓!還,還曾為白羊王騎兵帶過路!”
匪頭氣極:“狗日的倌娼!殺人卸貨時候也沒見你少砍幾刀!”
“我不砍就要被你砍……”
……
紀淮不耐聽他們狗咬狗,丢下一句“燒了”輕夾馬腹緩緩離開。
阿錦應聲,見他們有的竟吓得抽泣,鄙夷翻目,不願再多看一眼,偏頭示意身後幾個随護,自己則扯動缰繩默默跟上紀淮。
“一路也遇到幾撥賊匪,哪個不是遠遠瞥見昆侖槊,就膽破遠遁?唯獨你們,不知道是蠢還是傻,非要湊上來打易家主意!”
“哎,這就叫做活膩歪了!”
……
紀淮手持昆侖槊,單手勒缰,身後一片糟亂,乞哀告憐聲,刀骨撞擊聲,哭喊慘叫聲,伴随腥臭血氣順着地皮蔓延。
匪頭咬牙切齒咒罵:“紀淮!你不過穿了身人皮,就以為高人一等?哈哈哈!我告訴你!咱們一類!都是地獄容不下的!你當西京那幫人模狗樣的多敬重你呢?呸!在他們眼裡我們是豺狼你就是地煞!有我們在,你就是高高在上的侯爺将軍!等我們被殺光了,你就是我們!”
膽裂後的咒罵破了音,生出一絲格格不入的滑稽,而此刻的滑稽卻是另類的恐懼。片刻後,烈焰燎紅半邊天。西風扯着火焰獵獵作響,夾雜着沒有死透的賊匪的鬼哭狼嚎,繞過紀淮,往草原深處呼嘯而去。
一時間,獄火燎焰,确如鬼門洞開。
這滾燙炙烤和這毒燎虐焰一如十一年前,卻再也不能令他午夜驚夢。
紀淮伸手覆上前胸。
他中衣内側有一個兜袋,存着細絹裹着的布條,浸滿陳年血污,以至于辨不出本來顔色,隻隐約見那駭人黑褐色之下,是上等絲繡。
這布條在懷,足夠他抵禦一生霜雪。
從開春到五月,從隴西到弘水,四個月來半滴雨也沒有下過,太陽倒是毒的很,整個西京城已經熟透了。
易府後苑的淺塘反射着刺目的白日光,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熱,唯有塘上水榭裡能在酷熱中得一絲喘息。因周圍蒼松紅楓,景色蔥郁,因而得名松風榭。水榭三面臨水,皆設落地菱花隔扇,下部由鵝頸矮欄稍作阻擋。
易生此時就搭在這矮欄上,像一片暴曬過後的菜葉子。
若說還有比她的“奇遇”還要令人難以接受的,大概就是這裡沒有空調。
“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