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奶奶王氏這事情,沒辦得圓滿,自是回不上婆婆賈母的話。逼得緊了,隻得回道:“許是路上被歹人劫了,全無音信……”,說着就要另打發人出去報官尋人。賈母聞得,對這個媳婦的處世能力,又再次地無言以對,隻是媳婦總歸不是自己的女兒,教得太乖,沒得和自己做對,她也就一如既往地沒有說破,隻細細問了失蹤的人,最後回信的日子、内容,心裡大概有了個底——雖說她心疼女兒與外孫女,但,有些事,她作為賈家的老祖宗,也是不好明責二媳婦的這點私心的,不過呢,若是有人發作了,她倒也樂見其成……隻是,這家醜不可外揚,關鍵時候,還是要攔着這呆媳婦的,是以她平平靜靜地說道:
“這太平盛世的,去得又是江南富貴之地,哪裡有那許多的歹人。……咱們在這兒着急,指不定這幫奴才在哪偷奸耍滑,高樂着呢……就是真被劫了,咱們山高水遠的,哪裡尋去?還好你林姑爺就在揚州,少不得,我這老婆子厚着臉皮,去封書信,麻煩下他吧。……哎,這一攏子,又是去接黛玉,又是去尋人的,倒是要找個鎮得住的去才是,我瞧着,就琏兒親自去趟吧,他也該去給他姑姑靈前補支香去。……我苦命的敏兒啊,怎麼就這麼忍心地去了呢,讓我這個白發人,送她這個黑發人……這周瑞也是個使老了的人了,怎會青天白日的,說不見就不見了呢,自個兒都顧不過自個兒來的人,你怎麼就指着他去接我的黛玉呢,……這還是沒接着就出得事兒,這要是接着了才出得事兒,讓我這個老婆子怎麼去地下見我的敏兒啊……這樣沒眼力勁兒的奴才,還找他做什麼……就找着了,也該打死……”
賈母說着說着,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一時觸着傷心處,不禁老淚縱橫。座下王氏連一群婆子都被吓得站起身來,噤口不語。賈母的大丫頭鴛鴦在旁瞧着氣氛不對,悄悄地轉過屏風,指了個小丫頭出去,叫立馬将寶玉找來。過得一刻寶玉進來,給賈母請了安,又拱到賈母懷裡一陣揉搓,方慢慢哄得賈母轉來。賈母當着寶玉的面,也不好再剌王氏,隻得讓她重新坐了。
賈母摟着寶玉這個孫子,又想起那個沒見過面的外孫女黛玉,憐她幼年喪母,歎道:“琏兒這會子去,若趕幾步,倒也還趕得上我那外孫女的生日,可憐見的,還不到七歲就沒了娘,這日子可怎麼過啊……老話說得好:甯跟着讨飯的娘,不跟着當官的爹,更何況她老子還有那些個姬妾,隻怕個個都把我那外孫女兒當作眼中釘呢……本想着早早地接過來過個熱鬧年,不曾想連生日也沒趕上……鴛鴦,咱們開箱子看看去,看給黛玉帶點什麼生日禮物。”鴛鴦忙過來,與寶玉一起扶了賈母,往東廂房而去。待賈母出了門,王氏這才白着個臉,離了婆婆的屋。
賈琏自接了這趟差事,為着賈母那句“趕幾步,倒也還趕得上我那外孫女的生日”,算算日子,真是十分的緊迫,說不得,隻好輕裝簡從,重金雇了個老船工,一葉快舟,晝夜兼程地下往揚州。
賈琏行中無事,本又是個聰明人,閑來一琢磨,大緻也猜出,這周瑞,怕是得罪了林府,方才出得這般事情,再往深裡一想,他就更是催着船家快行。這一頭是他的二嬸兼姑母,一頭是老祖母,這事出的,他哪頭兒都得罪不起,若是不能在那位姑表妹妹林黛玉的生辰之日抵達林府,可就不好挽回了。
緊趕慢趕的,終于在花朝節的午後趕到了揚州,雖已誤了點時辰,但賈琏仍是找了家客棧,洗去了一路風塵,重整了衣袍,裝出了一付緩緩而來的樣子,叩開了林府的大門。
“姑父”賈琏一見到林老爺,即起身親親熱熱地喊了一嗓子,一個長揖作到地。正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林老爺忙上前扶起他來,賓主雙方分次坐了,又叙了回家常,漸漸也就說到了正題上來。賈琏讓随身的興兒捧了賈母交付的禮盒上來,自取過來雙手送到林老爺身前,“祖母心疼妹妹,即遣了我來接妹妹過府,又想着妹妹年幼,怕一時舍不得姑父,囑我在此陪妹妹過完了生日再上京,且另備了點賀禮與妹妹慶生。”
因說是嶽母給的,林老爺也不好辭,隻得雙手拿過,轉身交于随身的小厮,“給姑娘送進去,讓她高興高興。”小厮接了,低頭退了出去。這邊上林老爺接了賈琏剛才的話頭,“賢侄是來接人的?”
問到正題上了,賈琏忙正了正身子,面上帶了點歉意,“侄兒慚愧,本是自己在老祖宗面前讨的這個差,一是想專程到姑姑靈上補支香,二是順便接妹妹進京。過完年就動的身,不曾想半路上偶染了風寒,一時行動不便,給耽擱到了現在。……不過侄兒唯恐姑父久候,倒是遣了跟來的周管事,先往姑父府上送了信的,……姑父不曾收着信兒?”
林老爺聽他如此說,不由細看了看他的面色。這本是賈琏早就想好的主意,且這一路上日夜在舟中枯坐,吃食也粗陋不堪,半個月下來,自是又累又瘦。就是才打理過,這臉色,也好不到那裡去,那一臉欲掩未掩的疲色,倒也可以充作将愈才愈的病容。林老爺看了,也就信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