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哥引着黛玉向左,即是碧紗廚,早有小丫頭打起簾來,道:“姑娘回來了”。黛玉甫一進房,熟悉的果味檀香撲面而來,地上立着熟悉的花開富貴屏——原是母親房中的物事,沒曾想放在了這兒。黛玉累了一日,忽忽兒見着這個,不免有些恍惚,還待再看兩眼,王嬷嬷、春柳等人已接了她往内走去。前廳的家具陳設,倒是與今日賈府各屋所見相似,隻是雖也填花描漆,卻顯得精緻雅趣得多,想來應為外祖母的手筆。内室裡的大件也是京中風格,但帳幔繡被,具用得她自己的舊物,确是讓她心境舒适不少。
寬過外衣,更衣、淨面,王嬷嬷抽空給黛玉回道:“今日午後,這府上的管事奶奶帶了三位嬷嬷并幾個小丫頭來,說是按府裡其他姑娘的規矩,指給姑娘使的。因着姑娘不在,我不敢定,隻請她們明日再來。”黛玉聽了,想起鹦哥來,回首見她立門邊,招手将她喚到近前,與衆人介紹,“這位是鹦哥,是外祖母專指過來的。”她說得十分客氣,卻并沒有按這府裡的規矩,喚鹦哥為姐姐,“大家都是初來乍到的,府裡的規矩有不明的,多向她請教請教……”說着又笑看了看鹦哥,“但凡有什麼不合襯的,姐姐你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多提點提點罷,我自是記着姐姐你的好的。”鹦哥忙施禮,連稱不敢。黛玉抿嘴一笑,半扶了起來。想了想,又道:“今晚就讓奶娘與鹦哥在房裡陪我罷。”明個兒一早就要開始按這府裡的規矩辦了,晨起那一大堆規矩可都離不了鹦哥。
夜已央,黛玉乏極。春柳給通頭發那陣子她就開始了雞啄米,待得頭一沾枕頭,她就立時沉進了夢鄉,快得她第二天一早醒來後自己都奇怪。按說昨日經過了那許多的刺激,她應該有許多的事要思索,要回味,要想法去應對,怎地就睡了,還睡得這般香甜?對了,昨晚沒人來騷擾她麼?她仿佛記得,寶玉那個大丫頭,叫襲人的,昨夜該過來找她談心來着……還是因為她沒哭,所以她沒借口過來?沒辦法,她太累了,沒力氣哭了……若她與寶玉真在三生石上見過,那她現在在這兒的目的,就是為了還寶玉淚水,可她居然忘了哭,可怎麼辦,這淚還得越慢,她是不是就得在賈府呆得越久?黛玉不由心怨寶玉的前身多事,想來那绛珠草本就種在靈河岸邊,怎麼會缺水,他做什多事,非要來澆水,怪道原來的她總是要哭,本是多餘的水,不哭出來,難道将自己給泡壞掉麼?……怎麼沒人來叫她起床,還沒到時辰?既然如此,她且賴賴床吧,這可能會是她以後很長一段日子裡唯一的一次的賴床了,因為,她現在好象真的不生病了……哎,還是先将昨夜沒想到的事給補上吧:
初醒的頭腦很清楚,那個二舅母沒什麼想的,以後能離多遠就離多遠吧,反正她現在是跟着外祖母過日子,晨昏定省什麼的,隻要去到外祖母面前就好了。倒是那個二舅舅、賈政,很有點令人費解。二舅母昨天說他做什麼去了來着?嗯,齋戒,大概是随着皇帝或是上司去的吧,男人嘛,仕途第一,所以二舅母說得這般理所當然,與父親的關系再好,總不會為了一個外甥女,影響了他的“事業”,嗯,那怕這“事業”隻是去陪同上司(應該不是皇帝,不然大舅舅也得去。)吃齋……啊,這就對了,為什麼阖府都沒有任何為母親去逝而帶白的痕迹,母親去的日子正在年前,若是賈府上操辦起來,豈不是賈府人等,就不便參與京中春節裡的各項應酬,就算是以月代年,三個月孝帶下來,春節已近,誰家會與有新喪的賈家多有往來,尤其是皇家,又豈會沒有避諱,可不大大地耽擱了他們的“前程”?林家畢竟遠在江南,親友又少,消息傳不到京中……隻怕這種做法,外祖母也是默認了的,不然内宅裡斷不會這般平靜……怪道昨日再怎麼熱鬧,外祖母卻并沒有設宴為她接風,且不說沒有世交親友來賀,連自家的大舅母也是早早地打發走了,自己自兩個舅舅處回來時,東府裡的兩婆媳也已走了,賈政父子該在外面怎麼應酬就怎麼應酬呢……如此說來,帶着孝的自己,隻能算是“偷渡”進賈府呢。若非如此,那二舅母——王氏,又怎麼敢,當堂挑剔她的孝服,而在其時,外祖母也不便明駁斥她……
黛玉如今自己想通了其中的蹊跷,不由心酸地自嘲一笑,外祖母果然是“賈母”啊,賈府的老祖宗,處處都為着賈家作打算,女兒不在了,為了不讓姑爺疏遠賈府,要接她這個外孫女進京;女兒不在了,卻又不能為治喪影響了兒子們的前程,所以又隻能悄悄地接她進京……這麼說來,當初王夫人隻派一個周瑞下江南,私下裡外祖母也算是默認了的,可惜這個奴才太蠢,辦砸了差,讓她不得不冒着更大的風險,追派了賈琏這個孫子出馬;還有還有……原也是不明白,既接了她來,為什麼不給她安排住處,如今想來,怕也是“玩的低調”罷,可這番林府派了如此多的人進京,賈府上再低調也無用(想來她老人家已是另有對策了),所以也就大大方方地給收拾了屋子,隻是麼,再怎樣,也不能将一個帶孝的外孫女顯之人前,明着打自己的嘴,是以再怎麼熱鬧、喜愛,都是私下的,不能公開的,這隻怕也是二舅母王氏敢出言不遜的原由之一罷。
這般從頭至尾地梳理了一遍,黛玉不由對自己這位外祖母,由衷地起了敬佩之心,若非自己就是她局裡的一粒棋子,她都想為老太太鼓掌了。早晨的腦子太清醒了,真不是好事,難得糊塗啊……如今她對這位外祖母的感情,真是太複雜,太糾結了……看外祖母昨日的一舉一動,确是對她疼愛有加——雖然這種疼愛決對抵不過外祖母對賈府興衰的關注,但也是一種疼愛,不是麼?
至于那位寶玉“寶二哥”麼,依昨晚所見,雖說一舉一動,熱忱有禮,可隻不過沒給他有發呆病的機會罷,哎……,他此時也不過是小孩兒心性,原也沒什麼,隻他家上下将他寶貝一般……又說了,若這神仙之事是真的,則寶玉入紅塵,為得是享樂,他也确是如此做的。隻是,自己,呵呵,到底為什麼要入紅塵還這種債?
哎……有空想這些虛的,不如還是想想眼下,呵呵……能在外祖母這位“高手”手下學習幾年“内宅文化”,想來也算是一種“另類”的修練呢。隻是父親,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
想到父親,黛玉躺不住了,即已進了賈府,先給父親去信報個平安罷,免他老人家擔憂,縱有齊叔他們向父親報備,總不及自己寫信來得盡心。……如今在賈府所享受的一切待遇,明面上雖是仗着外祖母的疼愛,也許以後還會有些寶玉維護的情份在裡面,但真正歸根到底,卻都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的。
床帳内昏暗無光,黛玉取了枕邊的懷表來看,也看不太真,倒是隐隐聽得外屋座鐘裡的布谷跳出來叫了七、八下,黛玉沒聽真,不由喚道:“鹦哥,幾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