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予白視線落在陶以墨身上。
她雖梳洗過,但衣服卻不曾換,袖口處卻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妝花緞上的薄金與房契上的紅泥,給那件原本半新不舊的蜜合色衣服鍍上一層淺金與茜紅。
做繡坊生意的人,身上的衣服卻并不奢華。
他賣給她的那些妝花緞,她未必舍得裁下半匹給自己做衣服。
“銀子留下,房契不必。”
張予白緩聲開口,“東家在我這裡的信譽,還沒有到需要用房契來抵押的程度。”
他以食指抵住房契,将薄薄的一張紙送回陶以墨面前。
“陶東家若真想拿東西來抵押,那麼這個東西,應當是陶東家自己。”
他擡頭看陶以墨,聲色緩緩,“陶東家若得了空,可陪我來下幾盤棋。”
“下棋便不用抵押房契?”
陶以墨忽地一笑。
張予白微颔首,“不錯。”
陶以墨笑了起來,“好,我便陪六郎來下棋。”
哈,果然對症下藥是對的,五子棋一出,這位喜歡下棋的張家六郎絕對會對她的棋藝念念不忘。
但她的棋可不是這麼好下的,要拿真金白銀來換。
——張予白一心想赢她,赢了便沒念想了,為了日後合作的事情,她才不會讓他們沒有成為合作夥伴便輸給他。
“先跟六郎道個歉,這幾日我要忙交貨的事情,怕是沒時間陪六郎下棋,等我忙完生意上的事情,再來陪六郎對弈,可好?”
陶以墨放長線釣大魚。
張予白眉眼淡淡,“不着急。”
“陶東家何時有時間,何時再來尋我。”
陶以墨道:“六郎放心,我很快便來。”
天大大亮,陶以墨又與張予白寒暄幾句,便起身請辭。
張予白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素節眼觀鼻,鼻觀心,想起自家六郎吩咐小廚房依照陶東家口味做出來的飯菜,于是便笑着開口道:“陶東家,已到晨食時間,東家不如吃完早飯再回去?”
“不了,不了。”
陶以墨連連搖頭,“讓六郎陪我熬這麼久,我已十分十分過意不去,哪能還繼續待下去,打擾六郎的休息?”
“今夜之事,辛苦六郎了。”
說話間,陶以墨攏袖起身,向張予白深深拜下,肅容說道:“以墨嘴拙,不知如何說謝語,隻知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今日六郎對以墨之恩,他日以墨必以百倍千倍來報答。”
自第一次見面,陶以墨便是笑眼彎彎的和善模樣,像現在這般正式嚴肅說辭,張予白還是第一次見,心中不免有些意外,便微擡眉,淡淡向陶以墨的方向掃了一眼。
金烏初升,霞光滿天。
女子身披霞光,光芒萬丈,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張予白眼睛眯了眯,隻看到她的身形輪廓,卻看不清她具體什麼表情,便慢慢收回視線,不再去瞧她。
——那是與他完全不一樣的熱烈鮮活。
“陶東家不必客氣。”
張予白道。
“陶東家許久不曾進食,便帶些點心路上吃吧。”
半息後,他突然又開口,聲音與方才似乎沒什麼兩樣。
這人還挺細心,知道她一晚上沒吃飯了,還囑咐她帶些點心墊肚子。
不吃白不吃,陶以墨當即便道,“多謝六郎。”
“東家客氣。”
男人聲色如舊,溫和中透着幾分疏離。
但他送的點心卻與他的性子完全不相符,全是她愛吃的小點心,花樣靈巧可愛,質地入口即化,輕輕咬上一口,那種甜絲絲的味道幾乎能沁進人的五髒六腑。
陶以墨一口氣吃了三四塊。
“六郎的廚子在哪找的?怎們比咱們縣裡最好的點心鋪子做出來的點心還好吃?”
陶以墨忍不住說道。
春桃一邊吃點心,一邊含糊接道:“東家不是說過嗎?六郎出身大家,跟咱們不一樣,既然不一樣,那肯定有自己的門路養庖廚,哪跟咱們似的,酒樓裡不要的庖廚,才會來咱們府上做事。”
“......”
紮心了,姐妹。
“沒事兒,你東家以後也會請得起好庖廚。”
陶以墨拿起一塊點心,塞到春桃嘴裡。
春桃說得很好,但下次不要說了。
兩人說說笑笑間,馬車抵達庫房。
之前的妝花緞已送貨入庫,她們這一批是最後一批,清點入庫後,便是通知買主來補款取貨。
這是一件大工程,陶以墨從早上忙到晚上,才把消息全部發出。
接下來的是等待,等買主們付清尾款,把貨物拉走,這樁生意才算做完。
但妝花緞的生意做完之後還有普通棉布的。
無論什麼世道,窮人才是大多數,這裡也一樣,妝花緞雖貴,但也隻占她生意的十分之三,她做的更多的是平民生意,也就是棉布。
棉布與蠶絲在縣府,要夜深人靜時才能偷偷運出來,而不是現在。
彼時離她與湯卓約定的時間還早,她便回府簡單梳洗一下,倒頭給自己補個覺。
——她已連軸轉了兩天,鐵打的身體也有點熬不住。
但她睡了沒多久,便被喬菱叫起來,“東家,快醒醒,到時間了。”
“唔.......醒了。”
陶以墨打了個哈欠。
侍女已打來一盆冷水。
陶以墨就着冷水洗完臉,睡眼朦胧的困意一掃而光。
“走,湯縣丞在等咱們,别誤了時間。”
簡單洗漱好,陶以墨領着一行人趁着夜色出發。
湯卓已等候多時。
“陶東家,一定要小心點,千萬别讓别人知道了。”
第一次幹這種事情,湯卓千叮咛萬囑咐。
陶以墨連連點頭,“縣丞放心,我絕不會将縣丞置于險地。”
“險不險都擔風險了。”
湯卓歎了口氣,“陶東家,咱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不好,我也難受。”
陶以墨忍俊不禁,“這是自然。”
“政商一體,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欣欣向榮嘛。”
說話間,她一邊安撫湯卓,一邊悄無聲息把蠶絲與棉布送到自己的庫房。
庫房裡堆滿蠶絲與棉布,她這才松了口氣。
很好,這次的飛來橫禍總算有驚無險度過了。
她下一個目标,便是拉張予白入夥,弄一個自己的養蠶地,從根本上把控原料,把風險降到最低。
“去,給張家六郎遞帖子,說我明日找他下棋。”
陶以墨笑眯眯吩咐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