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垣,離霜城。
“哎,邪門!”一位中年模樣的修士被凍得滿臉通紅,他搓起青白色的手指,罵罵咧咧地走進了客棧,“怎麼太陽都出來了?”
北垣終年積雪,朔風強勁,連尋常修士都無法抵擋,這些天也不知撞了什麼邪,一連幾天都是晴空萬裡。
想起更北方的那處詭秘之地,中年修士不禁打了個寒顫。
離霜城的客棧内,幾位修士模樣的人閑坐一處,桌上暖爐溫着酒,都在議論着這不尋常的天氣。
那中年修士随意找了個角落坐下,顫抖的雙手迅速攏上了桌上的暖爐,感受到久違的溫暖,他舒服地喟歎了一聲。
其中一人見到到來,問道:“這位兄台,到底尋到那逃出的魇物了沒有?”
“若是找到那魇物,我還會在這裡?早就去找徐家領一萬靈石了!”中年修士咧嘴一笑。
聽到魇物還未找到,其他人面上不顯,眼中皆是浮起一絲不安。
二十年前的魇災慘烈無比,據說當年北垣雪原上未留一隻活物,幸得白宗主一劍誅殺妖邪,又降下蓋世神通封印暗淵,徹底斷了魇族的活路。
可昨日有人在雪原上發現了兩名死去的徐家子弟,死狀極其慘烈,另外一名同行的徐家子弟也消失無蹤。
也不知是何人傳出,暗淵封印大陣破損,鎮壓在暗淵之下的魇族跑出,被巡邏的徐家子弟發現,展開了一場慘無人道的單方面屠殺。
“……據說那兩人腹部的金丹消失無蹤,都破了好大的血洞,”一位少年說起自己聽來的傳聞,滔滔不絕,“一定是魇族幹的,他們最喜歡的就是生吞修士的血肉和金丹!”
“咳咳!”
在他身後的陰暗角落裡,一道黑影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少年渾身一抖,朝後方看去,竟是一位的年輕人。
他坐沒坐相,猶如一灘爛泥堆在角落裡,若不是方才他發出的咳嗽聲,衆人根本察覺不到角落裡竟然藏着一個人。
角落裡爛泥動了動,似乎坐直了身體,跳躍的火光映照在他臉上,顯出雪白的下颌。
“生吞,血肉?”他緩緩地開口,每個字都一頓一頓,似乎很久未曾開口說過話了,“哎呀,聽上去好可怕。”
那名少年見他年紀相仿,一個人孤零零地縮在牆角,不由得來了興緻,說道:“那是自然,魇族個個都是青面獠牙,狀如惡鬼,也隻有夜晚要吸食人心的時候才會披上人皮,說不定那落單的修士已經被奪舍了!”
聽到扒皮食心,牆角之人似乎極其害怕,抱着一團往陰影處縮去。
少年挺起胸膛,高聲道:“幸虧這落單的魇族沒遇到本少俠,不然憑我這手中劍,它定有來無回!”
他尚且年輕,未經曆過魇災,遂能肆意評論那鎮壓在暗淵之下的魇族。
“好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牆角之人似乎也為他這話生出了勇氣,鼓起掌來,火光映在他的發絲上,似流火昭昭。
聽到有人捧場,少年越發自得,正欲說些什麼,就聽到那位中年修士冷哼一聲。
“無知小兒,你懂什麼,若在二十年前,你剛才那番話就足以讓你屍骨無存,滿門皆滅!”
其餘人皆是一言不發,深藏在記憶中的久遠恐懼與不安正逐步覆蓋這小小的客棧,就連火爐中的焰火都暗沉了一分。
少年人被陌生人訓斥,正欲反駁,卻見各位師兄凝重神色,一時間也止住了言語。
“二十年前?”牆角之人變幻了個姿勢,眯起眼,靠得近了些,“時間過得這麼快?”
少年此時才看見那人的相貌。
這是一張年輕秀雅的面容,火光映照之下,臉色尤為蒼白,竟隐隐透出一股青黑色,幾縷發絲粘在白瓷般的肌膚上,一點點水珠正順着他的鬓角落下,滴在同樣濕透的衣服上。
北垣寒冷難耐,即便是修士也需穿上能夠禦寒的衣物,可眼前這人衣衫單薄不說,居然是濕的!
這該有多冷呀!
少年下意識地抖了抖,心裡愈發同情這位蹲在牆角的可憐人。
“這位兄台,你要不來我身邊坐坐,烤烤火,暖暖身子。”他挪了挪屁股,硬是空出一道可憐的縫隙。
牆角之人也不客氣,慢吞吞地站起身,衆人還沒看清的他的動作,他已坐在少年身旁。
火光跳躍在他的臉上,似是鋪上一層璀璨的輝光,那人側臉看着少年,懶洋洋的手腕托腮,繼續坐沒坐相,硬生生把其他人都擠到了一邊。
那人無奈地說道:“二十年,我最讨厭補課了。”
他露出了紫色袖口,腰間垂落着一枚小小的金印。
少年瞧得出是那金印上刻着“徐”字,見那人又是爛泥般癱在椅子上,不由得腹诽,北垣徐氏最重禮節,怎麼教出個這樣的弟子?
他偷偷瞄着那位徐家子弟,正巧那人也同一時間看向他。
偷看人家被抓包,少年驚得正要轉頭,卻見到那人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金芒。
少年的雙眼似乎泛起了迷霧,轉瞬之間又變為清明。
他張了張嘴,突然憶起自己要給這位兄台講些逸聞。
“二十年前,北垣以北,暗淵魇族暴動,有一隻魇魔發了狂,不禁屠殺了整個魇族,還差點打上離霜城!”少年義憤填膺地說道,“若不是北垣徐氏奮力抵擋,恐怕離霜城中已無活口!”
施展了魇術的黎昭聽得津津有味,他極其熟稔地從少年面前的瓜果盤裡搜刮了一把花生,吭哧吭哧地吃起來,捧哏道:“然後呢?然後呢?”
少年一拍桌上的雪刀,說道:“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當年還是應天宗首座的白宗主挺身而出,一劍刺穿了那妖邪的心髒,妖邪就此神魂皆散!”
聽到“神魂皆散”四個字,黎昭噗呲一笑,差點被花生噎到,他又從手忙腳亂地倒了一杯茶,咕噜咕噜喝下。
“白宗主擔心暗淵之下的魇族再次興風作浪,降下絕世神通,封印了整個暗淵,可謂是功在千秋!”少年眼前似乎浮現出了白宗主當年鎮壓暗淵的風姿,不由得心馳神往,“從此人間再無魇魔蹤迹,天下就此太平!”
這一段卻是黎昭未曾知曉的内容,聽到白宗主封印了整個暗淵時,他倒吸了一口冷氣,說道:“暗淵無邊無際,白解塵真能封印?”
少年答道:“師兄們跟我說的,不會有假。”
聽到這回答,黎昭隻覺得手裡的花生都不香了。
白解塵真是是天下第一殘忍虛僞之人,誅殺自己不說,還将整個暗淵封印,斷絕了魇族複生之路,可謂是絕心絕情至極。
更何況他竟能以一己之力設下天地大陣,修為可謂是震古爍今。自己附身的這破爛軀殼金丹未結不說,全身經脈寸斷,要報仇得費一番功夫。
他意興闌珊地将手中的花生放回了少年的果盤裡,輕輕打了個響指。
刹那間,整個客棧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