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我現在就去三爺爺家。”李黑牛點頭道,“長安,晚上去我家吃飯,還有你那兩位長輩也一起。酒菜我娘都備好了,一會我爹就親自來請,你可别躲。”
“知道啦,替我多謝師父師娘。”韓長安笑着應了下來。
農家小戶,誰都不容易。韓長安去李黑牛家多吃一口,師父師娘就要少吃一口。是以,即便母親過世,韓長安也極少去别家蹭飯。但這次嘛,别管這位從京裡來的舅舅能有幾分靠譜,至少飯錢他們總出得起吧?
李黑牛卻似極不滿韓長安的客氣,瞪了他一眼,這才扭頭走了。
待三個小夥伴散去後不久,韓長安的師父李石頭果然撐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來到了韓長安的家。
李石頭是村裡的老獵戶,經常帶着獵物去鎮上販賣,與鎮上幾位鄉紳土豪也頗有些生意上的來往,是以在李家坳算得上是見過世面的一号人物。可即便如此,當他與李承宗方一照面,卻仍是無可避免地手足無措起來。
他眼前的這位韓長安世叔一副文士打扮,本該平平無奇,隻是那一張俊秀的臉孔和通身的書卷氣卻令其鶴立雞群。是以,縱然李承宗衣着普通,李石頭仍是本能地意識到:此人絕非鎮上那些家中有百畝良田的鄉紳可比。
“閣下便是李師父吧?這些年,長安多賴李師父照顧了。”相比之下,就連面聖都已面過好幾回的李承宗自是揮灑自如。見李石頭一副泥腿子的模樣他也并不嫌棄,一俟韓長安為他介紹,他便上前來大大地作了個揖。
“不敢,不敢……”李石頭見狀急忙上前扶住對方。鎮上那些鄉紳老爺也從不曾給他行過禮,他又哪裡敢受李承宗的禮呢?
“應該的!”李承宗卻執意深揖為禮,“長安幼年失怙,孤苦無依。李師父既然是長安的師,便是長安的父。”
李承宗的這兩句話說地斬釘截鐵,不僅令李石頭一陣感動,就連韓長安也忍不住看了他幾眼。
他這位便宜舅舅,年紀上也到了蓄須的時候,一張俊臉搭配一口美髯,活脫脫後世古裝劇裡道貌岸然城府如海的道學家形象。再看他的表現,哭起妹妹來倒是聲嘶力竭的,可說到認外甥就咬死不松口了。可見心裡是有成算的,感情并不能動搖他的意志。可現在聽他這話語中透出來的真誠,卻又像是真把聖賢書讀進骨子裡了,而不是仗着識得幾個字就要把人分個高低貴賤、三六九等的假道學。
而這,顯然令韓長安又高看了李承宗幾分。
李承宗這麼一放低姿态,後面的發展也就行雲流水了。沒過一盞茶的時間,韓長安就帶着李承宗和六叔二人坐上了李石頭家的飯桌。
農家小菜,自然是粗茶淡飯,最豐盛的一道菜還是今天剛獵來的老虎肉。隻是缺少油鹽香料,這大碗虎肉不但賣相不佳,連氣味也是一言難盡。韓長安冷眼旁觀,李承宗竟沒有露出半點嫌棄的神色來。他雖甚少夾菜,但一碗粟糠相混的稠粥卻是喝地幹幹淨淨。這樣的行事做派,顯然也暗合母親生前所言:李家的教養,向來是極好的。
飯後,李承宗與李石頭聊起了韓長安的事,李石頭的妻子卻是将韓長安招進了卧室。
“長安,你這位世叔好闊的手面!”李嬸小心翼翼中又透着幾分驚恐地将一枚沉甸甸的馬蹄金捧給韓長安過目。“真金的呢,說是給你師父的束脩。”
以當下的金屬冶煉水平而言,大陳朝的主要貨币仍舊為銅錢,但出門在外又牽扯到大筆數目,那顯然是用價值更高的黃金比較方便。根據大陳朝制定的貨币兌換制度,1000枚銅錢為一貫,一兩黃金可抵銅錢一萬枚,即10貫銅錢。而如今留在李嬸手上的這枚馬蹄金差不多近十兩。十兩黃金,看似不多。畢竟在地球位面的小說裡,黃金萬兩也是随手就來。可無論是在地球曆史位面的古代,還是如今的大陳朝,都不是一筆小數目。
在大陳朝,一個自有土地的農民原則上來說,每年需要交兩種稅:人丁稅和地稅;服兩種徭役:力役和兵役。
人丁稅原本隻向在戶籍的成年男子進行收取,為每人每年40錢。然二十年前,真宗與東燕大戰一場,因軍費不足又将人丁稅的範圍擴大至婦女頭上。自那以後,成年女性每年每人也要交30錢人丁稅。大陳朝律法,何謂成年?男子從10-15歲及61歲以後為次丁,人丁稅為每人每年20錢;16-60歲為成丁,人丁稅為每人每年40錢。女子從13-15歲及56歲以後視同次丁,人丁稅為每人每年15錢;16-55歲視同成丁,人丁稅為每人每年30錢。
這些錢看似不多,可再加上地方上的小吏私收攤派、損耗、跑腿費等等,那就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了。比如李叔李嬸一家,若按朝廷規矩一年要交的人丁稅應為90錢,分别為李叔40錢、李嬸30錢、李黑牛20錢。李玄武未滿10歲,不用交人丁稅。可實際上他們每年要交200錢,按差役的說法:人丁稅每人50錢,無論男女童叟無欺!去年的米價是20錢一鬥,200錢就是十鬥米,差不多能是李叔李嬸一家小半年的口糧。
地稅,原本大陳朝的規矩是十五稅一。同樣也是因為二十年前的那場大仗,已改為十稅一。10%的交稅比例看似不高,可家裡的一畝地一年下來能打多少糧食,卻不是由農民說了算的,而是由縣尊說了算。仍以李叔李嬸為例,他們家這七八畝地實際承擔的地稅已接近五稅一。可即便如此,相比那些失去土地隻能靠租種鄉紳土地的佃戶而言,李叔李嬸一家所承擔的稅賦仍然算輕的。佃戶每年交給地主的租糧都會占到收成的一半以上。
力役,根據大陳立國之初的規矩,原是定為每年秋末冬初的一個月。一年農時已過,朝廷會趁天氣還不甚寒冷的時候抽調壯勞力為地方上搞一些公共基礎建設,諸如:維修官道、築造城牆、挖溝開渠等等。這力役雖說要百姓免費給朝廷幹活,可至少一來時間不長,二來朝廷管飯,這第三又不曾耽擱農時,是以百姓們并無太多怨言。
可到了今時今日,這力役已是百姓自帶幹糧,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也全憑縣尊做主。至于做什麼……去年李叔給縣尊家修了一個大花廳,前年李叔給校尉家種了三個月的地,大前年李叔給縣丞家修了兩間房……
相比之下,兵役反而是最省心的一種了。真宗年間的那場大仗後,大陳朝已有二十年不聞兵戈之聲,李家坳的百姓也有二十年不曾服兵役了。
綜上,如是層層壓榨層層盤剝下,李叔李嬸一家縱使一年不吃不喝拼命勞作,到年底的時候将一年收成和李叔在山裡打獵的收獲換成銅錢,若能得7、8000錢,即7、8貫,已是好年景。交了稅後,一年若能剩下5貫錢供李家一年嚼用,足可令李叔李嬸全家喜地滿床打滾。是以,李承宗給的這枚馬蹄金,正是李家整整二十年的稅後收入。
眼見李嬸要将這馬蹄金往自己懷裡塞,韓長安急忙推了回去。“師娘,收着吧。師父受傷,您還病着,家裡用錢的地方多。”
“可這……也太多了……”李嬸一臉為難。
她雖目不識丁,卻天性善良淳樸。旁人稍有善待她就手足無措,唯恐自己難以回報。何況這馬蹄金是李家二十年的總收入,這豈不是要她粉身碎骨麼?
“拿着吧。”韓長安溫柔一笑,安撫她。“師父師娘照料我這麼多年,在我心中就如親生爹娘一般。拿兒子幾個錢,師娘還要計較麼?”
李嬸雖不識字卻不是個蠢人,一聽這話就明了韓長安已将自己與李承宗劃為一體。“長安,你真要跟你這位世叔走?”
韓長安仍然是沉默了一會,方才輕輕點了點頭。
李嬸顯然也不需要韓長安來解釋一個八歲的孤兒,生存是何等的艱難。她用力握着韓長安的手,小聲啜泣:“是師娘沒用,拖累了你師父,也沒能照顧好你……”
韓長安沒有說話,隻是輕撫李嬸支棱的背脊。
卧室内的溫情尚未散去,李家的大門外卻忽然傳來一聲跋扈的呼喝:“誰是韓長安?滾出來!你的事,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