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三十五年,惠宗不顧朝野反對,再度對東燕舉兵。可這一次,卻是慘敗而回,朔方、雲中兩郡的大部分土地又得而複失。大陳堪堪守住了前套,陰山及後套又歸東燕所有。李雍的弟弟李涼在此戰中戰死,父親李鐵亦因傷重在班師回朝的路上病故。
得知敗績,惠宗大怒,還要整兵再戰。将将而立之年的李雍換上了父親留下的盔甲戰袍,向惠宗皇帝進上了《吊古戰場文》。父親和弟弟剛剛死在戰場上,李雍卻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這個時候上疏勸谏惠宗愛惜民力,忍辱負重以待來日。并表示:倘若惠宗不肯聽谏,就請他允許自己投軍,為一馬前卒戰死沙場,為家人報仇為皇帝盡忠。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見之。布奠傾觞,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凄悲。
據傳,深宮中的惠宗皇帝将李雍的這篇《吊古戰場文》反反複複讀了一夜,終是歎道:“李雍其人,文章華彩、氣概斐然,堪為表率!李氏一門,終不負朕。”
至此,直至惠宗駕崩,再不曾對東燕用兵。
建興三十七年,戰死的李鐵追封骠騎将軍,早已亡故的妻子追授二品诰命,戰死的幼子李涼追封車騎将軍,唯一在世的長子李雍蔭封禮部侍郎。就連戰前旗幟鮮明反對其用兵的鐘練亦被惠宗進封太尉。隻是鐘練也知,此事之後君臣離心,他又老邁,不久便告老還鄉,于太原病故。
“我李家人丁單薄,許是宿命。你爺爺李涼還未娶妻就去了,幸好如今有了你,尚能在他墳前拜祭。吾妻盧氏亦不長壽,誕下一子一女後不久後也病故了。”李雍沉沉歎息。
他與盧氏師出同門少年夫妻,感情甚笃。盧氏過世,李雍尚且年輕,先是沒心情續弦,後來又先後死了親爹、親弟,再然後惠宗又駕崩了。如此輾轉拖延,一雙兒女皆逐漸長大,李雍心疼孩子也就徹底打消了續弦的念頭。
卻是李長安一聽李雍的妻子姓盧,心頭便驚跳了一下。他很清楚,如今的時代還不是清朝那個時候,文人都還有幾分骨氣。簡單來說,文人團體是絕不會因為惠宗皇帝的幾句誇贊就集體來捧李雍的臭腳将他奉為天下文宗。要當個名符其實的文宗,自身的才華、官方的認可、士林的認可,缺一不可。李家草根出身,要得士林的認可并不容易。想到這,李長安即刻小心翼翼地問道:“奶奶可是故漢名臣盧植之後?”
李雍眸光一閃,輕聲問道:“你娘說的?”
李長安搖搖頭,低聲回道:“自己琢磨的。”又将自己的猜測對李雍和盤托出。
李雍瞠目結舌,半晌才道:“故漢經學大家并非僅有盧植,何以你竟認定是他?”
“……因為,我就知道他。”李長安沉默了一會方不好意思地回答。
——但凡看過《三國演義》的誰不知道他是劉備的老師,以後還能配享孔廟,老牛逼了!
李雍且驚且笑,不由撫須歎道:“你娘有你,應是她生平得意之事!”
頓了頓,李雍又道:“你祖母的确是盧植之後,隻是他們這一支同樣人丁單薄。我少年時師從嶽父盧覆。盧覆乃海内大儒,可惜膝下空空唯有你祖母一女。聽聞盧氏一族還有一支在範陽,隻是路途遙遠,不曾有過來往。”
李長安點點頭,了然回道:“如此說來,我李家如今最重要的姻親就是鐘、王兩家。”
不過是一個多時辰的課時,李雍便已對李長安的才智了然于胸,此時祖孫倆說起這家族姻親關系時已不再是授課模式,而是交換觀點的模式。
“鐘家是你曾祖恩主,本該更親近些。然則,鐘練、鐘遨先後過世,如今在朝的鐘枚、鐘棠二人與你曾祖母亦非一母同胞。且自從先帝登基,你……姑母失蹤,我與這鐘氏兄弟多有抵牾。”
李長安心底暗笑。這大司農鐘枚且不去說他,鐘棠與李雍一個是皇帝心腹秘書,一個是朝廷六部之首的禮部尚書。兩人皆有問鼎宰相位的機會,能合得來才是稀奇。
當然,這些話李長安以為就不要跟李雍提起了,以免李雍真把他當成了妖怪。他稍稍理了理思緒,好奇發問:“如此說來,鐘遨是庶出?”
李雍搖搖頭,淡淡回道:“平妻,是惠宗親自保的媒。鐘遨之母出身颍川陳氏,懷憫太子正妃亦自颍川陳氏所出。隻是,後來懷憫太子遭流放,陳氏族誅。”
李長安一聽這兩句就知道,若是展開來說必定又是一篇波瀾壯闊的宮鬥宅鬥政鬥文。好在大局已定,李長安隻關心值得他在意的部分。“陳氏所出唯有鐘遨?”
李雍仍舊搖頭。“鐘練四子鐘通亦是陳氏所出。”
——哎?我操他媽的鐘遜!這你就過分了吧?嫡親的姻親,你不讓我們見,你一個外人在裡面上蹿下跳個什麼勁?需要對自家兄弟這麼趕盡殺絕嗎?!
注意到李長安微微變色,李雍又淡淡補上一句。“鐘遜并非嫡出,其母本為鐘練正妻呂氏的陪嫁侍女。故而,鐘遜出生後亦認呂氏為母,喚親母為姨娘。”
如今這個時代,所謂的封建禮法還沒有到泯滅人性的地步。雖有嫡庶之分,但絕不會不讓孩子認親娘。鐘遜親娘甘願讓親兒子認嫡母為親娘,那可真是赤膽忠心的心腹。
李長安聞言,不禁了然歎道:“這就是得志貓兒雄過虎,落毛鳳凰不如雞啊!”
李雍将李長安的這句感歎重複了一遍,點頭道:“你這話到是生動,也是你娘說的?”
李長安立時一噎,這才隐約憶起這兩句話應該是出自明代的《增廣賢文》。
——媽媽再愛我一次!
李長安心底默念了一句,随即點了點頭。
李雍微微一笑,亦不再深究。“這些年我李家久居京城,與鐘家的關系是日漸淡了。卻是你伯母平日裡總愛回娘家串門,是以李家與王家的來往反而更多些。”
李長安聽到這裡,即刻挺直了腰闆,一臉肅穆地問道:“爺爺,這王家到底什麼來頭?”
——到底我這伯母的娘家是不是那個傳說的琅琊王氏?在這個曆史位面,書聖王羲之到底還有沒有機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