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鶴年什麼都沒管,直接跑回了家。
他原先等着他爺來接他回家,個子矮站在高處看,去盼,可今天,他卻看見有兩個人扛着一截大木頭走了,去的方向正好是他家,這種木頭很粗削了皮,他在家裡見過,那是用來做棺材的。
需要做棺材,說明就有死人,陳鶴年這才着急跑回家。
“爺爺!”他橫沖直撞地直接推開門,他站在自家門口,屋子裡有許多人,鋸木頭釘釘子,都是之前見過一次的生面孔,他家大房子裡還放着一具沒有做完的棺材,這些陌生的東西霸占了他熟悉的家。
“我爺爺呢!”陳鶴年喊。
沒人搭理,他昴足力氣重複:“我爺爺呢!”他瞪着屋子裡的大人,像被搶了窩,氣勢洶洶的。
“你咋個回來了?”
興許是聽見了他的聲音,陳爺子從裡屋趕出來。
陳鶴年兇巴巴的表情這才收了回去,可一見他爺,剛彎起的唇角就癟了回去,他張起嘴,更睜大了眼睛。
他爺身上正穿着死人的壽衣。
“小年,回屋裡說。”
陳爺子趕緊将愣住的陳鶴年牽進裡屋裡,嚴實的關上了門。
“咋了?”陳爺子笑着,幫他拍掉身上的髒東西:“怎麼又弄得一身髒,摔着了?”
陳鶴年不知道手背什麼時候磕破了皮,冒着紅血絲還沾滿了灰,他不哭不鬧,黝黑的一雙眼睛比河裡的墨石頭還要澈。
陳爺子卻看着心疼,捉起他的手,沉着臉問:“就算要回來,也不知道要小心點?”
他爺對着傷口吹了幾口氣,好像這樣就能吹掉上面的沙子,吹掉眼淚吹掉他的痛。
陳鶴年是安靜的,接着就直接一把抱住了他爺,他的手剛好抱住他爺爺的腰,他的腦袋可以埋進他爺的肚皮上,他爺哪裡都硬得隔人,除了肚子有點軟肉。
陳爺子也抱住了他,不确定地問:“王嬸欺負你了?”
陳鶴年擡起頭:“讓他們走,我不要看見别人。”
他的目光很堅定,幾乎是在懇求着,“我不出去了,我就待在屋子裡,睡棺材,我們就和以前一樣。”
陳爺子一頓,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我的乖孫子,你以後要離這些死人的東西遠一點知道麼?誰叫你睡棺材都不要答應。”
“那外面的棺材是誰的?”陳鶴年連忙問。
其實他知道,那屋子裡的新棺材不是給他準備的,他自小是個知事的娃,當他看着爺爺身上的壽衣,他就害怕了,比記事起一個人待在那棺材裡睡覺的時候還要害怕。
如果一定要有人住進那棺材裡,那不如是他自己。
陳鶴年說:“給我不成麼?”
陳爺子搖頭:“不成。”
“人老了,就得進棺材裡。”
“你是我養的好娃娃咧,你不懂這些。”說着,他手掌遮住了臉,隻從尾音裡露出輕輕的顫抖。
他爺很高,陳鶴年無法平視他爺的臉,他看不清,隻能于這茫茫的暗色裡,感受到冷冰冰的珠子墜在他頸間的滋味。
陳鶴年眼眶一下就紅了,他沒學過什麼東西,也不知道什麼大道理,他隻看明白了一件事,他爺爺要離開自己,他伸出手,扯住了他爺的手,咬着唇說:“我不要。”
陳爺子說:“小年,你隻要知道一件事,如果以後有人要欺負你,你不用怕他,你是我們陳家最後一根苗,他們隻會害怕沒了你。”
“我不要!我隻要爺爺!”陳鶴年什麼也不想聽,他知道自己要什麼,用足了力氣,想要扯掉陳爺子身上的壽衣。
“乖乖,不行。”陳爺子卻不容拒絕地抓住他的手,将他推開,這和以前不一樣了,陳鶴年兩眼一擡,兩滴眼淚就滑了下來。
陳爺子甚至不忍心去看他,他低歎着:“乖乖,你要聽爺爺的話。”
陳鶴年深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眶懸着沒掉完的眼淚,一轉身撞開門跑了,陳爺子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也追不上他。
任由陳爺子怎麼喊,陳鶴年也沒有回頭,就算聽不見陳爺子的聲音了,他也沒停腳。
陳鶴年隻能拼命地跑,他大口地呼吸,臉頰變得通紅,一直跑到了那座山上去。
他氣喘籲籲,頭頂着豆大的汗,循着記憶走那條上山的路,原本亮着的天突然瞧不見一點光,他站在無盡的長草間,被恐懼恐吓着,茫然着,最後仰頭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呐喊。
“娘!”
“娘——!”
陳鶴年不知道她能不能聽見,也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隻是因為他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娘是這世上最疼他的人,她會在危險的時候出現保護他,幫他趕走了黃皮子,幫他教訓那些讨厭的大人。
他要救他的爺爺,娘大概是唯一會幫他的。
陳鶴年不停的呼喚着,他沒有停下腳步,聽見嬉笑聲不敢回頭,他朝着更黑的地方走,拼命往山上爬,就想回到最開始那個地方。
陳鶴年要把他娘給找回來。
陳鶴年原是不想哭的,他雙手抱着自己發冷的身體,弓着背,眼淚掉下來的時候,他在想,娘會不會疼疼他呢?
陳鶴年那時候并不知道,他娘早就不在人間,他找過去的時候,卻已經不是原來的景象,池子變了,那水很深,變成了更大的湖,和他夢裡的一樣,他不敢大口呼吸,正被無數雙眼睛盯着。
“小年啊。”
身後傳來了爺爺的聲音,陳鶴年一扭頭,便看見了胡胖子,他和兩個黃伢子齊齊站着,慘白發青的臉,正朝他笑着。
他被圍住了,全是浮動的黑影,朝他露着鋒利的爪牙。
“陳…鶴年——!”
胡胖子的臉變得兇狠,沖着他咆哮,他們的身體在怪異的扭曲。
陳鶴年隻顧着朝後退,腳一歪,懸了空,直接滾下了那坡地,他身體摔得很痛,腦袋恰好砸在了水邊的石頭上,他磕破了腦袋,流了血,很快,眼睛就看不清了。
“爺爺……疼,好疼……”陳鶴年蓦地掉出眼淚,他哽咽着,在大湖邊他的身體顯得瘦小脆弱,而高處胡胖子的人影還在嬉笑。
陳鶴年額頭留下的血,像是發芽的樹生長的根,滴在泥巴裡繼續生長,滲透進湖水裡,平靜地水面漸漸浮出波紋,水霧從湖的邊緣冒了出來。
岸上嬉笑的鬼魂突然臉上巨變,發出顫抖的尖鳴,倉皇而退。
湖水中央掀起漩渦,挖空出一道縫隙,一團黑霧蔓延出來,它從湖面上移動伸長,黑色的霧氣像是嵩山大樹,它的根莖将陳鶴年整個包裹,靜悄悄的,天上的雲霧散開,露出了一輪圓月。
隻可惜,那月亮染上了血的顔色,盡顯得妖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