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微涼,蟬聲擾人。
宣德侯府東側拒霜閣内。
房中央擺放的冰鑒正徐徐地冒着涼氣,緩和着房内蒸籠似的熱意。
然床榻上側身蜷縮的少女依舊眉心蹙起,額頭上香汗淋漓,蔥白的手指揪着絲被,一看便知是被夢魇纏住。
睡夢中,一聲聲尖銳的怒吼,四周圍着她的人眼中皆是唾棄與鄙夷,沒有一人願意向她伸出援手,一個個都冷笑着要讓她喝下剜心的毒酒……
須臾,拒霜閣的一等丫鬟綠珠,單手執一燃着微光的燭台匆匆走進,陸續将房内的燈盞點亮後,再去将拔步床兩側的帷帳勾上。
而涼被上隆起的輪廓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綠珠隻好輕輕拍了拍被角喚道:“姑娘快醒醒吧,快要到卯正了,姑娘?”
綠珠口中所喚的姑娘便是宣德侯府嫡長女傅惜筠。
她此刻巴掌大的臉上五官緊皺,身上像是有重重山巒壓着,越想醒來卻越發被夢魇絆住。
“姑娘别貪睡了,今兒要去聽孔嬷嬷講授殿選事宜,萬不可遲了的。”綠珠又催促道。
随着揪着絲被的玉指輕輕顫動,身上突如其來一陣冷意,傅惜筠終于緩緩睜開酸澀的眼眸,茫然地看向床畔之人。
綠珠這時才留意到她汗流浃背、臉色蒼白,唇上不含一絲血色。
昨夜狂風大作,吹得窗框門簾簌簌作響,怕不是驚到了她。
綠珠急匆匆地往木桌去倒了一杯水,又遞過去看着她喝下:“姑娘這是怎麼了?”
傅惜筠接過綠珠遞過來的白水,小抿了一口水,心口才不似方才那樣跳得令人慌亂:“我方才好像做噩夢了。”
綠珠輕輕撫着她的背,将她的情緒慢慢安穩下來,“姑娘夢見什麼了?吓成這樣。”
卻說夢裡的場景雖然極其可怖,可等傅惜筠一覺醒來,卻也隻記得幾個零散片段。
她傾倒身子靠在綠珠身上,擰着眉心細細回想:“……一群人圍着我,也不知是男是女,好似要逼着我喝下什麼東西……”
但腦子閃過的幾張模模糊糊的嘴臉還是讓她心裡一驚。
綠珠溫柔地順着她的額發,輕聲安撫:“夢裡的事都是唬人的,姑娘現安安穩穩地在房裡,哪有什麼不男不女的一群人。”
聽着熟悉的耳語,傅惜筠繃緊的身子終于慢慢軟和下來。
看她臉色比方才紅潤了些,綠珠便朝着拔步床外的女侍們使了個眼色。
今日不比往常,她得要催促這嬌滴滴的人兒趕緊梳妝才是。
一時之間,洗漱用的方巾、青鹽等一應俱全,幾個小丫鬟圍到跟前去伺候傅惜筠起身。
傅惜筠忍着困意揉揉眼睛,便和簇擁着她的丫鬟們穿過隔斷的屏風來至堂中。
綠珠跟在她身後,瞧着牆上挂着的自鳴鐘,心裡細算餘下的時間還算寬裕,便溫聲道:“聽說今兒要來的孔嬷嬷是宮裡頗有資曆的老人,姑娘還是早早地前去,趕在卯正前給老太太請個安,也算是給嬷嬷留個好印象。”
傅惜筠本還在沉思方才的夢境,聽到綠珠的話,也管不上什麼噩夢不噩夢了,她臉上無奈地輕輕一笑:“我與老太太本就不是親的,就算是早早地去請安,她也沒有好臉色給我看的,孔嬷嬷要是見了,估摸着還以為是我不孝在先呢。”
綠珠轉身在妝台挑着珠钗,聞言便抿了嘴,老太太對傅惜筠如何,她是最清楚不過的。
可她身為丫鬟,也隻能是規勸的好:“怎麼說,老太太到底也是姑娘名義上的祖母,隻要姑娘做好自己該行的規矩,不落人口實,讓孔嬷嬷沒法兒挑出姑娘的錯處來,那咱們管她親還是不親呢。”
傅惜筠圍上百疊裙後輕巧地在腰上系了個結,嘴裡道:“我倒是這樣想的,可那老太太才不是。”
宣德侯府是憑着傅家先祖随周朝太上皇開疆拓土的立國之功才得封的侯爵,然世襲不得過三任。
第二任宣德侯即傅惜筠的祖父,膝下共有嫡出子女三人,長子長女乃原配所出,原配去世之後續娶的填房劉氏又生下嫡次子。
而今日傅惜筠要見的老太太便是她的祖父續娶的填房劉氏。
因着是自個兒肚子裡出來的緣故,這老太太極度偏心傅家二房。
傅惜筠之父也就是憑着嫡長子的身份,才得承襲了第三任宣德侯,但府上其餘的,諸如掌家權、祖産以及官中錢的用度卻是全被二房攥在了手裡。
也是得虧傅惜筠手裡死死握住了她母親的嫁妝,才不至于連一個嫡出小姐的體面都沒有。
綠珠一心在妝台翻找,才終于在紫檀珠寶盒裡尋着了一套珠钗,方能配上傅惜筠今日所穿的雪青色對襟單層長衫和冰梅紋白底百疊裙。
“待姑娘入主東宮,就算是一品诰命也是要行大禮的,到時候姑娘還怕什麼老太太。”
聽到綠珠這番話,傅惜筠盯着銅鏡内的自個兒入了神。
如今傅家頭上的皇恩快要到盡頭了,宣德侯之位就到她父親這一任為止,底下幾個弟妹年紀又還小,根本就指望不上,所以家裡四處打點,就是将延續門楣光耀的希望全寄托在了她身上。
可是有這念頭的,也不光他們,還要算上一個二房。
傅惜筠回過神來,捋了捋額上的碎發,語調柔軟:“那老太太想得可比你要遠多了,要不然也不會匆匆地給二房的傅若彤改了八字,趕着要與我一同入宮參選。”
周朝太子宋硯的及冠禮也就是在半年之後,朝野上下都盼着他趕緊誕下子嗣,所以此次預選太子妃,言明五品以上的直系官屬當中,隻有年過及笄的方可登記在冊。
可二房的嫡長女傅若彤,本還要等上半年方才及笄,那老太太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如今早已是瞞天過海地過了初選。
綠珠将一支累絲的花蝶金步搖小心地插到傅惜筠發間,看着鏡面上的她肌若凝脂、面若桃花,及笄之後的這兩年,人又稍稍長開了些,身段也是上佳,這哪是二房的人能比的。
思及此處,她便深不以為然:“二房那頭的人心機再多,也繞不過姑娘是京都第一美人的事實,更繞不過侯爺才是與皇後娘娘一母同胞的血親兄弟。何況......奴婢看太子爺也是意屬姑娘的,姑娘何須擔心。”
聽得綠珠的話,傅惜筠反倒眸色暗淡下來。
就因着太子與她的這層表親關系,旁人大多是認為太子妃之位已是她的囊中之物,至于何時能坐上去,不過是多早晚的問題。
可近來,她對這件事是越發地憂慮起來,每每想起,胸口總是堵着一口氣一般讓人難受,也不知是不是在預示什麼。
這麼想着,她突然伸手将綠珠剛剛插在她發間的花蝶金步搖取了下來。
“行了,咱們該走了。”
因二房手裡攥着整一個宣德侯府的錢财,便财大氣粗地在侯府南側購入了一個商戶的三進院子給自己房裡的人使。
這前後兩府就開了一扇小宅門相通,傅惜筠此番要過去,路上還得乘着轎攆,一來二去地總共要花上一刻鐘。
綠珠今日是将這一刻鐘已然算準了的,就防着她遲了一步,讓宮裡的孔嬷嬷诘責。
結果待她到了二房的内院,還沒進門就聽見了裡頭傳出的笑談聲。
傅惜筠不經在心裡暗歎,傅若彤向來都比她晚到半會兒,今日竟然一反常态地早到,估摸着又有什麼幺蛾子……
守門的小丫頭正打着瞌睡,綠珠便快步走到房門口替她撩開了紗簾,那小丫頭被驚醒後趕忙沖着房内通報了一聲“大姑娘到了”。
傅惜筠進門繞過一座六扇屏風,便看見傅老太太劉氏和孔嬷嬷一并坐于上首的羅漢床上,傅若彤則端坐在孔嬷嬷下首的繡花軟凳上。
不知三人方才都在寒暄些什麼,面上都透着一股其樂融融的神情。
反倒是傅惜筠蓦地走進來,像是哪裡碎了瓷瓶一般,三人身形俱是一頓。
然後倒先是傅若彤笑着起身,親熱地拉着她的手湊近了:“大姐姐今兒怎麼遲了,叫祖母和孔嬷嬷好等。”
遲了?
傅惜筠剛想着開口辯駁兩句。
那傅老太太又笑着先開了口:“我家大姑娘原是個最守時的,今兒估計是想着嬷嬷要來,梳妝打扮的時候便多耗了些時辰,嬷嬷就莫要怪她了。”
這一個兩個的居然都說她遲了。
傅惜筠輕微側頭瞧了瞧房内的自鳴鐘,果然瞧見了表盤上的指針竟然已經指在了卯正一刻上。
這兩人既然有心要揪出她的錯處,那肯定還有下文在等着她。
傅惜筠不想過多糾纏,免得說多錯多,便不露聲色地将手抽出,獨自走上前去福身行禮:“給祖母、孔嬷嬷請安。惜筠今日是路上耽擱了,匆匆趕來,未曾想還是來遲一步,請祖母、嬷嬷責罰。”
孔嬷嬷面上看不出什麼變化,隻細細打量着堂下的兩朵嬌花。
一個五官平了些,但勝在明眸皓齒,渾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機靈勁兒,身上穿的都是京城當下最時興的緞子,頭上更是恨不得插滿了步搖珠钗。
而另一個五官精緻惹眼,肌膚如白玉無暇,面上暈着通透的桃花紅,眉如墨畫,目似燦星,玲珑鼻櫻桃嘴,真真是無愧于坊間傳了多年的第一美人之稱号。然而其身上卻穿戴了一件素青的衫子,底下更是平平無奇的百疊裙,發髻間也隻是星星點點地有些燒藍的花簪,如此一來,反倒襯得旁邊的那個過于花裡胡哨。
而對于今日之事,孔嬷嬷身為在宮裡浸染了多年的老人,心裡自然很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傅老太太要保準讓她的大孫女“遲來一步”,必定要花上些心思,這般千辛萬苦地做局,她一個外人也不好不賣個情面。
“二位姑娘既然是要進宮參選的人,想必也知道宮裡的規矩,更何況儲君之妻,将來姑娘們要有幸入主東宮,你們的一言一行都關乎皇家的臉面。今兒大姑娘既來遲一步,便先回去,将女誡抄寫十遍,再來聽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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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惜筠寝居為侯府東側拒霜閣。
此閣三面臨水,清風每每略過池面,總能帶起一股清涼意,因她尤其害怕暑熱,房中央還擺放着兩座滿滿的冰鑒。
正午的陽光猛烈,二人從老太太房裡回來時,冰鑒裡的冰塊早已融化,溢出的清水流得滿地都是。
她便脫了鞋襪,赤腳踩在上頭,任由水澤的涼意從腳心蔓延至全身,驅散心中的惝恍。
她與宋硯雖自幼相識,以禮相待數十年,但兩人間未曾生出絲毫的男女之情。
她若進宮的話,最好是舉案齊眉,不好則贻笑後人,做成個不受寵的正妃,人人皆可欺負。
所以,若真的要進宮,她隻期望着宋硯能念着表兄妹之情,對她相敬如賓就是,其餘的她也不敢奢求。
綠珠念着她貪涼踩水,久了恐要發高熱,便勸阻道:“姑娘方才在老太太那兒抄了那麼久的書,還是趕緊穿上鞋襪去小憩片刻吧,别忘了下午府内還有雅集,需要姑娘去招待女眷呢。”
這雅集是傅惜筠的祖父緻仕後,在侯府閑暇時所創,祖父離世後,會客侍宴便是由傅敬和繼室安氏料理。
但女眷當中夫人及姑娘們通常分為兩處,招待各家姑娘一事便落到了她頭上。
此番聽着綠珠提起後,傅惜筠方擱置下選妃一事,往内間走去。
褪下肩上莨紗制成的長衫,傅惜筠單穿着抹胸斜靠在了拔步床上,而綠珠又是将帷帳勾起透風,又是端着冰鑒放置床前幫她祛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