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啊。”
但是你還有家。
這句喃喃藏在了心裡,走神間,手中的易拉罐落了下去,“砰”一聲砸在地上,沒喝完的酒四濺,星星點點落在衣擺上。
“不知道姑姑還好嗎,我剛到這裡的時候托别人給她發了短信,跟她說我好好的,能自己養活自己,讓她别擔心。”
“不過我知道,她最愛操心了……”
少年支着窗框,微微垂頭,窗外的月輝柔和,眼角的濕痕是淺薄的鱗片,而他是一條眺望着大海的魚。
“不回去看看她嗎?”
“不了。她有她自己的家庭。”
而我始終不屬于那裡。
婁陵默默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放下酒,撐着身子站了起來。走前幾步的時候,他的身體在晃動,嗓音不太穩定,透露出酒後的遲緩與放縱。
“我不想家,因為我從沒覺得那裡像家。那裡的每個人好像都各司其職,易怒自大的ATM,逆來順受的傭人,還有他們用來炫耀的展覽品。”
同樣酒後的賀存真沒能完全理解他在說什麼,他隻是眼睜睜看着婁陵愈來愈近,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腳步。
“所以我想,我可能,直到最近這個月,才算有了一個家。”
婁陵盯住他的臉,一字一頓說出這句話。
“這裡?”
被壓得變形的音節從嗓子裡擠了出來,他那雙水洗過的眼眸泛着透明的亮色。
少年的眼睛裡有燭火在跳動,那樣的高溫近乎将心髒熔斷一刻,婁陵怔了一下,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說了什麼,有點難為情、局促地側開臉,舔了一下嘴唇。
他的唇上本就沾着酒液,被舔過以後蒙着一層水色,在燈下呈現出誘人的光澤。
“……你的,你的意思是,喜……喜歡這裡,是嗎?”
那兩枚燭火還在壯大,搖搖晃晃。
兩個人的呼吸聲突然變得很明顯,溫熱的酒氣在逼仄的角落裡流轉,一種微妙的洶湧向他襲來,婁陵不禁蹙了一下眉。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喜歡,和我在一起。”
話語前半句像軟化的太妃糖,拖沓粘膩,後半句卻收尾得利落,蕩開一絲期待。少年人,清爽幹淨又有那麼點聒噪的氣泡水。
賀存真終于耐不住抓住他的肩膀,湊近上去,而他第一反應是後退。
很快他就察覺到不對,腳後踩到了東西,圓筒狀的。混沌的間隙閃過一絲清明,那是散落在地上的啤酒罐。
“哎!小心!”
鐵架床發出一聲沉重的悶哼。
“唔……”
幸好身下是柔軟的床墊,不過由于倒下的力度有點猛,還是能感受到脊背傳來的鈍痛。
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的賀存真,在随着婁陵倒下的那一刻尚有些茫然,幾秒後連忙發出急切的關心。
“你沒事……”
他突然啞了聲。
眼睛不由自主被身下的人吸引。可能是被撞得還沒緩過神,他好看的眉峰聚起一點,眼裡也滲出一點淚,在黢黑的眸子表層彌漫開,眨眼幾次後,淚水将鴉黑眼睫沾得濕漉漉的,低垂下來。眼角是紅的,淺淺的霞色,臉頰和耳朵也暈染着這種顔色,大約是酒精的作用。
他的頭發很久沒剪了,頸後的發絲尤其長,有時候要紮成一個小辮子,此刻全散開在淺色的床單上,有幾根貼着他的側臉,随着呼吸起伏。
霧氣慢悠悠上升,牽絆着令人迷醉的酒氣,朦朦胧胧籠罩着他們。
他的雙手按在婁陵的臉側,離他皎白的耳朵很近,理智提醒他撐起身體,可全身都彷佛失去了氣力。
婁陵終于緩過來了,他察覺到怪異的氣氛,遲疑着睜開眼睛。
天花闆上裝着圓盤狀的頂燈,倒映在他深井一般又黑又沉的眼裡,像一輪月亮,比窗外的月亮黯淡、迷蒙、神秘,牽引着他靠近。
一浪、一浪的潮汐。
他折下脖頸,想去探尋唯一的光源。
潮汐吞沒了月亮,淹沒了他。
想象中的柔軟觸覺沒有到來,因為緊張而幹燥到翹了點皮的嘴唇最後蹭在了身下人的臉側,力道很輕,像兩張白紙擦過。
在隻剩一線距離的時刻,婁陵扭過了臉。
賀存真頓住動作,垂眸看他,他的情緒收斂得那麼快,匆忙豎起了一堵不算堅實的防禦牆,隻是緊抿的唇角打碎了看似冷靜的外殼。
他深深歎了口氣,從婁陵上方翻了下去,與他并列躺在狹窄的床鋪上。
過了許久,他說:“我好像是喝醉了。”
沒有聽見回應,他一下子有些慌神,咬着牙又重複了一遍,最後還是忍不住湊過去看他。
婁陵閉着眼睛,睡着了一樣。
他松了口氣,然後坐在床沿發了很久的呆。
喜歡上一個人才知道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沒加糖的咖啡,被商場娃娃機浪費掉的十枚硬币,剛好落在面前的一片秋葉,都要夾在牛皮紙信封裡寄出去。
喜歡上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才知道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幹枯的樹枝,被踩扁的甲蟲,鞋底沾了雨後的泥巴,嚼到沒味道也舍不得吐的口香糖。
把上述全部吞咽下去,反刍,咀嚼,将與那個人有關的全部撕得碎碎的,收藏在身體裡。可是有一天,他得了一種病,聞見那個人的味道就想吐。
于是,所有東西沿着食道湧了出來。
賀存真轉頭細細描摹他的眉眼,嘴角控制不住向上揚,貓眼石似的眼睛裡隐隐透着難過。
他晃了晃腦袋,越過婁陵去拿内側的被子,恍惚聽見細微的聲音。
“怎麼了?”
俯身靠近他微動的嘴唇,凝神辨别十幾秒,他終于聽清楚了。
“生日快樂……存,真……”
擱在床上的手一瞬間攥緊了。
“哈,真惡劣……”
無數片段似連續播放的默片閃過,片刻後,賀存真做出了決定。他側躺下來,環抱住閉目的少年,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他的頸窩。
“别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