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母檢查出了乳腺癌。
“你……要不讓家裡大人來一趟?”
“我家裡沒有别的人了,麻煩都和我說吧。”
“唉……好吧。”
……
“現在治療成功的幾率還是較高的,最好去省醫院,你考慮考慮吧。”
他最後這麼說。婁陵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遠處幾盞路燈孤單地立着,不太明亮的零落白色間或繡在墨色幕布上。最近天氣不太好,看不見星星,但願它們隻是被暫時隐藏起來,而不是在某個角落悄無聲息地死去。
想變作一顆星星,黯淡渺小,綴在天幕最邊緣,悄悄注視着自己在意的人,待到生命盡頭就去往他的身邊,哪怕化作了灰撲撲的石頭。
可惜像我這樣的人,死了也隻能變作一捧煙灰。
明天就要高考了。
整理完所有東西後,蘇谌放空了一會兒,從抽屜裡拿出手機,點開了置頂的聊天框,最後一條消息停留在八月末。
手指在鍵盤上懸了很久,欲落又不敢落。
關掉手機後,他走到陽台上扒着欄杆吹風,夜風擦過臉頰,閉上眼能感受氣流拂過皮膚的涼意。
他從小不算個膽大的人,循規蹈矩走在所有人都說正确的路上;也不愛交際,特别好的朋友隻有潘煜。喜歡上那個人,是生命中第一次跳脫條條框框,做下不受任何影響、隻忠于自己的選擇。換作以前,他也不會想到自己能這麼固執,竟擁有了撞南牆也不回頭的勇氣。
“我會在約定的地方等你。”
如果頭破血流也不停下會怎麼樣呢,難道南牆也能被撞破嗎?
讓我再試一次吧,這是最後一次。
深夜,收拾好的行李堆在房屋一角,和平日别無二緻的屋子不知為什麼,突然顯得冷落了。婁陵站在客廳中央朝四周看了看,茫然的情緒出現在他那張臉上,仿佛無暇的玉器有了裂痕,顯出令人心碎的脆弱來。
從前不管怎樣,至少這裡名義上還是他的家,給了他一個容身之處,以後,就是真正的無處可安了。
婁父是家裡次子,從小不大受寵,十來歲背井離鄉,發迹後等不及回村修路修橋,想顯擺一番,結果反而和村裡人起了矛盾,家裡人也不站在他這邊,于是他憤而與家人斷絕關系,再不往來。婁母家有三個兒子,信奉嫁女如潑水的傳統,過年時帶去點好東西還是歡迎,輪到去尋求幫助隻能百般推脫了。
病是拖不得的,婁父很多财産由自己打理,他們甚至不清楚名目,沒辦法動。婁母治療期間需要人陪着,這個人隻能是婁陵。
他正在手機上檢查買好的車票,時隔許久沒聽見的特殊振動音突然響起——是蘇谌發來的消息。
短短幾字倏然化作一根針,在他心上紮了一道,針尖很細,連個針孔也留不下,但在那一瞬間,整個心髒都收縮成了一團。
按滅屏幕,他仰起頭,水晶吊燈的光鋪灑下來,不算刺眼,薄淚卻沁出眼眶,聚在眼角,為所見之物加上一層模糊的濾鏡。
淚影中倒映着某個少年寫滿了傾慕與企盼的臉。
對不起,我不能赴約了。
所以……忘了吧,就當它從沒存在過。
“……大家一定要仔細看題,發揮出你們最好的水平,我相信你們……三年磨一劍,靜待你們得勝歸來!”
最後時刻,老師再次進行了一番真切叮囑,在座的同學們此時不免緊張,又控制不住激動,不論是躊躇滿志還是打算“慷慨就義”,又一批人的三年時光踏上了最後一程。
“加油啊!你也加油,你小子小心考個狀元出來,哈哈……”
潘煜和熟人們擊了一圈掌,回到蘇谌身邊。
“來,伸手。”
輕巧的力道落在蘇谌的掌心。
“你用功的樣子我都看着呢,正常發揮,能行的。”
即使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他也從細枝末節中覺察了蘇谌的渴望,并一如既往支持着他。
“借你吉言。”
蘇谌眼中有着動容,反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一起加油。”
“G7446次列車,馬上開始檢票——”
“小陵,”女人拉了拉他的袖口,“是輪到我們了嗎?”
人來人往的候車大廳中央,婁陵從怔愣中醒過神來,擡頭看向滾動的電子大屏。
“是,輪到我們了。”
他将沉重的行李袋扛在肩上,又一手拉過一隻大行李箱。
“媽,你先拉一下那個小的箱,到台階了換我來。”
“你那些會不會太重了?”
“不會,沒事。”
他說着露出一個安撫的淺笑。
“叮鈴鈴鈴鈴鈴——”
九點整,第一門科目的考試準時開始。
那個瞬間,無數考生同時下筆,蘇谌也是其中的一個,他抛去其他雜念,全身心投入眼前的試卷中。
婁陵坐在列車靠窗的座位,托腮望向外側,在一刹那忽然心有所感,好像也聽見了悠長的鈴音。
蘇谌,你會擁有更好的未來,會遇到真正值得你用心對待的人。
他又想起昨天賀存真發了一條短信,由于要做的事太多,暫時擱置了。
“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老魚嗎?就是幫我接遊戲代打的那個網友,他和我說我被一個電競俱樂部看中了。我考慮了很久,覺得朝這方面發展也不錯,明天就要去首都了,那邊是封閉式訓練,我可能很久沒法和你聯系,你不用擔心哦。”
他們都要去往更明亮開闊的方向了,太好了。
讀完所有信息,婁陵把手機卡取了出來,舉在眼前注視了很久。過去的一幕幕在腦中掠過,呼嘯不停,最後終結在此刻,發出悲鳴。
他垂眸笑了笑,将它丢進座位前的垃圾袋裡。
再見。
既然這樣,還是把我忘了吧。就讓我變成你們記憶中一個不起眼的小點,一個淹入人流就再無消息的過客。
車身緩緩移動,離站台越來越遠,他出生生長的地方漸漸縮成一條線,埋進了地平線以下。刺目的太陽光從那一頭發散、延伸,噴薄而出的曜白。
從今天開始,接下去的每天都是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