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上此生以來頭一回做了一個黑白構築的夢。
夢裡一端是愛護他疼惜他的父親,一端是他放不下思念和牽挂的母親,兩人皆背對着他。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夾雜着絕望的尖叫聲和撕心裂肺的哭泣聲,他連忙左右環顧,卻什麼也看不見,腳下一個趔趄,他慌張地要去拉父母的手,可誰都無動于衷。
夏上栽進海裡。
海水很涼,寒徹骨髓。大海很深,墜落不止。
四肢僵硬,動彈不得。夏上放任自己的浸沒,光源越來越遠,黑色将他肢解。
他的意識沉潛得很深,好像再多的歡愉也駝不起,他的靈魂疲憊得很,好像再大的波浪也掀不動。
沖決網羅,破壞囹圄?
他從未如此落寞過,哪怕這無垠的大海要将他絞殺。
震撼、憤怒、傷痛……
他對自己肺腑生出的不解毫不過問,潦草塞責直到一切激烈的情緒歸于平靜。
他在海底泡着,慢慢地,遮擋在他眼前的東西浮起來,一層黑紗越飄越遠——眼前的世界重新染上了色彩。
那雙陰鸷的猩紅瞳眸紅兀然睜開,帶着震懾生命的力量懸挂在天邊,整個天空都是紅的。
紅,紅,入眼是觸目驚心的紅,聞到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天上掉下無數的碎片,像鏡子一樣映襯出無數個熟悉的場景的碎片,飛快地倒栽進水裡,世間像下了一場刀子雨。
時空開始分崩離析,過往開始枯萎凋零,水面上的兩團模糊的身影融化成面目全非的黑色液體。
黏稠,黏稠……
世界暴露出它阿谀、誇張、虛僞、迂闊的本質。
束縛的、階級的、因襲的、醜的、惡的、戰争的、軋轹不安的、懶惰而煩悶的東西正在現出它們的原型。
那雙眼睛是屬于一方通行的,殺人兇手是黑惡的象征,但夏上卻提不起懼意。
好像它的出現有點讓他看得清了,這個歌舞升平的繁華城市背後,所隐藏着的不為人知的秘密——這個年紀的小孩都是很敏感的,直覺似乎是他們對抗大人和這個未知世界的唯一稱手武器。
夏上開始向上遊,想要觸碰那段不屬于他的記憶。
浮出水面的一刹那,他一個大喘息,掙紮着睜開了眼睛。
-
“……赤司?”
視線聚焦,夏上終于看清了面前的人,他的身體還處在麻痹中,艱難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紅發的少年頭發是整齊的,衣衫也不淩亂,唯有臉上貼着塊白色膠布。
赤司看上去似乎剛跟某人打了一架,光榮挂彩,那張迷倒萬千少女的蠱惑面容就這麼破了相——當然,這個某人,聯想一下自己昏迷之前的所聞,不難推測出具體是何人。
夏上把自己淺代入女性們的視覺,很不争氣地用着女孩子們的思維惋惜起來。
當然,意識回籠後,更多的是懊惱和自責。
不管怎麼看,都是他将赤司卷入了莫名的争端中,使得這位名流貴公子遭受了無妄之災,兩次:)
愧疚油然而生。
夏上正揣度着如何開口道歉,清了幾回嗓子,跑出來的也盡是些不成器的破碎音節,“對,對……”
“……”
他大受打擊地乖乖閉上了嘴,默默躺回了“棺材”。
赤司很善解人意,注意到他的虛弱,甚至體貼地替他送上了一杯水。
紅色的瞳眸深處噙着一絲溫和的笑意,俯視着的帝王身上散發着詭異的神性,“感覺怎麼樣?大英雄。”
夏上:“……”
雖然他們一起經曆了幾場人生少有的大場面大變動,但夏上從來沒做好和赤司征十郎平易相處的準備。倒也不是說财閥大少爺和工薪階層的普通人沒法平等對話,比起身份上的差别,夏上從來在意的都是……
能力,影響力,矚目程度。
他不得不考慮現在沒皮沒臉,乃至全身心的依靠托付(雖然對方救了自己一命是确有其事,他會把對方當作偶像來好好尊敬和愛戴的),會不會影響到他的未來美好藍圖。
拜托欸,那可是Lv5,高中生涯規劃中需要避之又避的“雷區人物”啊!
這種心理負擔完全來自于未來校園裡的擡頭不見低頭見,就算是化身lv5的跟班,也根本不普通啊喂!
面對赤司的揶揄,夏上有些坐立不安,隻好扯出一個禮貌又尴尬的假笑,然後就不可思議地看到赤司嘴角揚起的弧度變幻了一下,多出幾分微妙的味道,看起來真的很愉悅。
夏上:“……”得逞的表情不要表現得那麼明顯好嗎?
但是赤司已經轉換了話題,“先吃飯吧。”
“選一個。”
一盒豬腳飯,一碗紅燒排骨蓋澆面。
按照赤司的說法,這裡是都市設立的能力者救助站,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提供衣食和醫療便利。
“你還睡着的時候,我已經吃過了。”赤司說,“還不錯。”
“你怎麼總像是魔法師一樣,旁若無人地變出東西來?”夏上有些錯愕,兩個人是同時來到這個陌生環境裡的,他也沒少留意公共安全設施,卻還是沒赤司了解得細緻。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話似乎有些失禮,連忙一臉抱歉地把飯盒接過來。
開蓋濃香。
被熏了一下夏上遲鈍、混亂的大腦終于慢慢轉過來,“那個女孩!我把她送到地标大廈對面的朗姆荞麥面店裡去了,我得去……”
他話還沒說完,赤司就把預備起身的他摁住了,“昨晚老夫婦倆正準備送去醫院,撞上了來尋找走失女兒的家人,似乎是雙胞胎的妹妹,把人領走了,估計已經得到及時的救治了。”
夏上懸着的心一下子“啪”地摔回肚膛。
他心中有一絲慶幸,于情,他并不希望一方通行成為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