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刻意刁難也太過明顯,她雖寫不慣楷書,但也亦是自小練起的,昨日她走前才前後檢查兩三回,卻并未發現錯處,今日倒好,動動嘴皮子,忽就冒出這麼多。
她悶聲跟着走了兩步,終是忍不住道:“秦嬷嬷,清穗愚鈍,不知錯在何處,還請嬷嬷指出。”
“先皇後身前便就是老身侍奉在側,公主如今可是在質疑老身?”秦嬷嬷面色一肅,眼神更顯犀利。
趙清穗在宮女端着的銅盆裡淨完手,見秦嬷嬷都已經将先皇後都給搬了出來,擺明了就是不想講理的,當即也覺得沒什麼好說,隻在靈位前的香壇裡上了柱香。
“清穗不敢,今日也請嬷嬷辛苦些,若是有錯處可當場指給我看,我也想多寫些給娘娘祈福,多燒些給娘娘看。”她淡笑道。
“公主莫急,你此番私自離觀,太後下了口谕,要公主在往生殿連續抄經七七四十九日,不許任何人打擾,順便養養性子,日子倒是還長,公主總有的機會盡孝心的。”
秦嬷嬷說罷,随即又木着臉離開。
趙清穗沒怎麼往心裡去,抄經的時候倒也認認真真,并無半點糊弄之意,畢竟于先皇後,她确實是誠心想為其祈福的。
隻自己甘願是自己甘願,他人借故刻意刁難又是另層意思,故而今日她結束得比平日晚上一個時辰,亦是木深師父教過的法子,假意示弱,叫秦嬷嬷覺得她做得并不容易,達到了目的下回就不會再變本加厲為難她。
不過這往生殿隻供着先皇後娘娘,又大又空曠,侍奉宮女又存心怠慢,今日沒送炭盆來,她穿的單薄,實在受不住凍,到後來有些難捱,出來的時候手腳有些發僵。
她在手上輕呼出口氣,因為手腳都僵着,走得有些慢,剛一轉到拐角,就瞧見了本該在殿外的兩名随侍宮女聚在檐下躲風說話,許是沒想她會就這麼出來。
“你我也是命苦,跟着秦嬷嬷到了三清觀侍奉這個災星,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可不就是麼,如今宮中正在籌辦四公主生辰宴,若不是她非要鬧出這麼一遭事出來,太後如何能在這個節骨眼想起她,我們也不必...罷了,你我就且先忍忍吧。”
二人的對話打斷了趙清穗欲要開口喚人的腳步,她垂頭,打算原路返回,卻被她們話鋒一轉,傳來的驚恐之聲頓住腳步。
“啊,哪來的蟲啊,快幫我拿開。”
“我這裡也有啊,啊!”
兩個宮女卻似是受了驚吓,忽然驚叫起來,動作都扭得有些滑稽,慌亂間一擡眼就看見了她。
三人六目相對,一時都有些尴尬。
兩名宮女此刻哪裡顧得上什麼蟲不蟲,隻想着方才她們的抱怨都叫正主給全聽了去,一時心虛紛紛下跪求饒。
趙清穗捏了捏耳朵,慢慢走到兩人跟前,也隻好順勢而上,随即肅起臉拿喬,讓她們将她方才所抄的渡亡經送到秦嬷嬷處,後又抱怨了一嘴殿中太冷,她身子有些不舒服,明日也不知能不能接着來往生殿給先皇後祈福。
宮裡出來的個個都是人精,哪能聽不出這話中的意思,分明是責怪她們方才侍奉時的刻意怠慢,如今被握住了把柄,再不敢不盡心,隻好又一陣求饒。
趙清穗擺擺手,看兩人差點喜極而泣,忙不疊地退下,她才彎身去撿那柳絮,沒忍住笑出聲,之後又想到什麼,才慢慢擡起頭。
果然瞧見了一個人,正曲着腿坐在房檐之上,身上道袍飄飄,面上神情格外散漫,有些少年氣。
“嶼安,你怎麼在這。”她仰頭朝着問。
他還沒能很好适應自己這個新名字,過半晌才從房檐躍下,朝着她伸手,掌心上是一隻流蘇钗,她今晨才戴過的。
“掉在路上了。”他解釋道。
那便是一早就來了,所以方才那兩個宮女的談話,甚至她還沒來的更早之前說的,他都全聽到了。
分明今早她還跟他洋洋得意,卻還沒到一天,從神女到災星,竟這麼快就顯了形。
“你不怕我麼?”她将钗子接回,讪讪道。
趙清穗自記事起就在三清觀,但聽說她是從宮裡被送來的,因為她出生時月份不足,出來的時候情況已經不太好,衆人一時都手足無措,反倒是她最後硬生生挺了下來,也是從那時起就落下的弱症,所以送三清觀來養病調理。
木深師父說她雖八字輕,卻是個命硬的,老天爺不收她,将來定福澤無量,可她心中隻想回宮裡去,回到威嚴的父皇和溫柔貌美的母妃身邊。
那裡金碧輝煌又花團錦簇,絲竹管弦都有悅耳的曲調,有新奇的小玩意,有許許多多同她一般大小的手足玩伴,她們嬉笑怒罵,熱鬧非常,她很喜歡。
不像這處這般孤寂幽靜,日升日落,日日如昨。
自己是個災星的事,她也很早就知道。
從每到元辰回宮的時候,小宮女們在背後偷偷議論的口中。
從皇姐皇兄們,以作為疏遠她,不肯多同她親近的理由。
再後來,便就是宮中派來的教習嬷嬷吃醉了酒,說往生殿中供奉着的人,說她會在這處的前因後果,因為她的降生克到了皇後娘娘的壽數,所以她才會在這裡,為其上香,抄經,祈福,贖罪。
她不服也不認,隻想那如果她不是災星,或者她能證明自己不是災星,那是不是就能回去了呢。
所以她聽說掖縣的事後,趁着教習嬷嬷口不擇言喝酒誤事回宮領罰,偷偷下山,想以此來證明她也能盡自己所能幫助百姓,救人性命,他們就不會再認為她是災星而對她避之不及了。
現在才知,原是她一廂情願,如今仍是受了罰。
“公主不是。”他在長足的沉默中開口,語氣過分笃定,卻很能叫人安心。
明明答非所問,答案卻正巧是她其實想問而不敢脫口的問題。
趙清穗擡頭,有些錯愣地瞧着他,她所見之人并不多,卻也沒見過這麼淺的眸子,洗去滿身泥濘,墨發被束成馬尾再沒遮擋在臉前,她頭一回這般認真看他,遲遲不語。
“你是誰,除了你自己,誰說的也不算。”他補充。
暮鐘慢慢被敲響,一下一下,渾厚悠揚,伴着草木香,空氣中彌漫着香火的味道,是後來的趙清穗最為懷念的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