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也是這樣的雪夜,江停雪第一次看到這個少年的時候,他在曠古的原野上吹出了這樣的曲調。隻是那時候覆雪之下滿是斷體殘軀,冰雪輕而易舉地拂去了戰火的殘酷,如同文章粉飾太平。
那時候楚昭站在江停雪身邊,沖着少年喊:“小陸。”
少年便從山石上跳下來,稚嫩的臉上悲傷尚未掩去,慌慌張張地跑到了身前叫了聲“王爺”。
“皇上。”
往事和現實交織,江停雪回過神來,看着眼前俯下身去的年輕人心情有些複雜,淡淡地“嗯”了一聲。
“你傷勢好了?”
“已經不礙事了。”陸循直起身來,他今夜或許也有所感,表情不似尋常冰冷。
江停雪看他臉上帶着淺淺的傷痕,問:“你今日怎麼在宮中?”
陸循抿着唇,半晌才說:“今日是定燕谷之戰的日子。”
定燕谷之戰,是本朝有史以來最慘烈的戰役。
先帝用楚昭和他手下三千輕騎的性命換來了京城大勝,在那場戰役中,隻有本該作為棄子的楚昭和陸循活了下來。
江停雪記得那時候下了比現在還大的雪,天寒地凍,楚昭帶着輕騎出征時對自己說隻要這一戰赢了,甯王就再也沒有倚仗,攻下京城指日可待。但沒想到先帝連這點時間都等不及,把援軍盡數投入到和京城的對峙中。楚昭孤立無援,在定燕谷硬拖了半個月,拖死了他的三千親兵。
曾經的楚昭野心勃勃,但和現在有很大不同。
如果一定要說,定燕谷之戰是個很關鍵的節點。陸循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一點點地變得像一坨冰塊兒。
所以今日是陸循和楚昭懷念戰友的日子。他不能去找已經是皇上的楚昭傾訴,于是隻能坐在這梅園之中,為故友送上一曲埙聲。
江停雪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陶埙上:“你還留着它?”
那是定燕谷之戰後江停雪送給他的。陸循說:“用習慣了。”
雪無聲地下着,很快落了滿肩。
江停雪聞到陸循身上散發着淡淡的酒意,或許是受到了楚昭這具身體的情緒感染,江停雪問:“有酒嗎?”
陸循愣了一下,旋即眼裡浮現出一點光:“有!”
他帶着楚昭往剛才坐着的山石邊走去,江停雪這才發現他帶了好幾壇子的酒進來,有幾壇已經空了。
江停雪開了一壇,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她瞥了一眼,此地顯然并沒有酒杯,幹脆就着壇口喝了一杯。
這酒烈得很,入口辛辣刺鼻,江停雪不習慣地皺起眉頭,強忍着沒有嗆咳出聲。
陸循的話不多,如果江停雪不開口,他基本上是不會出聲的。今天兩人心裡都藏了事,一壇子酒下肚,酒氣燒得江停雪頭有點暈,她靠在山石上問:“陸循,你說楚昭是個好皇上嗎?”
“是。”
“是嗎?”江停雪看着手裡的酒壇發愣,又重複了一遍:“是嗎?”
陸循說:“是的。”
雖然不算铿锵有力,但陸循的聲音像是一根釘子,隻要釘住了就在那裡,輕易是挪動不得的。
江停雪笑了笑,放在一旁的琉璃宮燈上覆了雪,間隙中透出昏黃的暖光。陸循接着說:“皇上,你當初說你想要世間再沒有我這樣的孩子,我相信你,你會做到的。”
楚昭是個暴君。
江停雪是這麼評價他的。
但她知道其實這樣的評價有些偏頗。
楚昭的手段的确殘忍,動辄便是連坐,牽連無辜,他手上的人命數也數不清,但他不算是暴君。
藩王之亂根深蒂固,前朝舊臣盤根錯節,他若是不狠就坐不穩這皇位。
平心而論,他這皇帝當得還可以,他隻是當不好江停雪的丈夫。
江停雪重新開了一壇酒,喝得有點上頭:“那是朕哄你的,也就隻有你信。”
“不是。”陸循打斷她,猶豫了很久才問:“皇上,你和娘娘又吵架了嗎?”
“你怎麼這麼問?”
陸循說不好,他隻是直覺如此。
私下裡的楚昭其實比做君臣時好相處很多,隻是他身邊已經沒有可以這樣說話的人了——陸循算一個,曾經的江停雪算一個,其餘的都死在那年定燕谷的大雪裡。
“在你眼裡,朕待皇後如何?”
江停雪借機問,陸循卻不知應該怎麼說,想了好久才道:“會好的。”
會好……
那就是不怎麼樣。
陸循現在會和楚昭說這些話,可見他們原來也不是沒有讨論過這個問題。
江停雪突然有點失望,倒不是因為楚昭或者陸循,而是因為事到如今,她竟然還在問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大概是真的醉了。
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大雪,睡不着的又豈止這兩個人。
江停雪的身體不好,禁不得風。
楚昭身上披着厚重的狐裘,爐子裡炭火燒得旺盛,在楚昭臉上映出紅潤的血色。
手邊擺着的果酒寡然無味,起不到什麼澆愁的作用,但楚昭還是喝了許多,窗外飛雪簌簌,總叫人疑心是不是哪裡發了天災,以至于天公垂憐。
“娘娘,早些歇下吧,過幾日家宴還有得操持呢。”
聽見點秋的聲音,楚昭也給她倒了杯酒:“你知道本宮為何叫江停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