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梁國,隆冬,大寒。
皚皚的白雪從天空中四散飄落下來,折斷路邊枯枝,沉重地堆濺在地面上時,已經帶上了十足的涼意,森冷雪白,刺人肌骨,令人忍不住哆嗦打顫。
非必要行蹤之外,百姓紛紛閉門不出,街上冷冷清清,家家戶戶門皆緊閉,除了大理寺昭獄的鐵門。
“崔帏之,出來。”
寒字三号的獄門打開,木門發出沉重的吱呀聲,被人用力推到一邊,冷漠的聲音像刀一樣割過來,刺痛着崔帏之的耳膜。
被叫做崔帏之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他靠牆抱膝,坐在薄薄的稻草鋪就的地上,旁邊的被子髒的幾乎被黃灰色的泥土包漿,還被蟑螂和老鼠啃出幾個破洞,在冬日裡隻穿着單薄的囚衣,雖然脊背挺得筆直,但依舊狼狽不堪。
一雙原本明媚鮮亮的瞳仁此時略微渾濁,幾乎呈現出些許恍惚來,被淩亂打結的發絲遮住,他臉上全是泥灰,身上的金鎖和玉佩也全部都被大理寺收走了,惟留下手臂全是鞭打出來的傷痕和凍瘡,一眼望過去紅的不像話,活像是得花柳病了。
獄卒見狀嫌惡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他身邊,用鞭子狠狠抽了他一下,直接将那單薄的囚服上打出一條破痕,崔帏之肩膀上登時多了一道傷口,皮開肉綻,令他沙啞着嗓子,慘叫一聲:
“疼.........”
“起來了!”獄卒喝道:
“等會就要砍頭了還怕什麼疼,今天就是你的死期,老實點!”
崔帏之已經餓的沒有力氣了,更不像之前一樣有力氣和他們頂嘴,最後在兩名獄卒粗暴的攙扶下,緩緩站了起來。
從來隻穿金絲綢緞靴、隻着蜀錦繡衣的忠勇侯府世子如今光着腳,孑然一身,隻有腳上還全是發炎的傷口,每走一下都鑽心的疼,在地面上洇出淡淡的血來。
崔帏之已經被折磨的有些神志不清,搖搖晃晃,如同醉了,隻覺從昭獄到刑場的路分外難熬。
剛走出昭獄,他眼前已經開始發黑,腳上和手上套着的枷鎖是如此的沉重,像是石頭一樣,他隻覺肩膀快要壓裂了,最後沒穿鞋的大腳趾不慎撞到路邊的石頭,指甲蓋被掀飛了出去,血登時染紅了雪,崔帏之疼的一頭栽倒在地,差點昏倒。
但沒多久,他就再度被獄卒鞭打,他不得不忍着疼,再度一瘸一拐地朝刑場走去。
即便天這麼冷,但刑場還是聚集了一批看熱鬧的百姓。
崔帏之被人壓跪在刑場上,勉強擡起眼看見三皇子坐在行刑官的主位上,而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則分坐在他身邊,正盯着他看。
.......我面子還挺大,值得三皇子親自盯着我行刑。
他扯了扯嘴角,已經冷的感受不到知覺了,甚至還覺得皮膚在發燙。
“崔文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三皇子粱儒卿坐在主位上,看他:“你究竟認不認罪?”
“.......”崔帏之被枷鎖壓着頭都快擡不起來了,但聽見粱儒卿的話,還是提起力氣,用沙啞的嗓子赫赫吐出艱難的字句:
“我不認!”
他感覺說一句話,五髒肺腑就傳來陣陣刺痛,如同被刀反複剌刺:
“我沒有叛國!”
“事到如今,還死不悔改!”粱儒卿丢下牌子,喝道:
“行刑!”
頭被重重按在木闆上,崔帏之右臉一涼,下一秒,就聽見獄卒在刀面上噴酒的聲音。
翻轉的視線盡頭,是老百姓冷漠的視線,而當日所結交的那些所謂好友,在他入獄之後,竟然沒有一個人來看他,如同躲瘟疫一樣,避之不及。
.........他快要死了,竟然沒有人來看他,也沒有一個人會為他惋惜,為他流淚。
悔恨的眼淚從眼角淌下,冰的肌膚一顫,崔帏之狠狠閉上眼睛,心想我今天就要交代在這裡了嗎?
正當崔帏之悲從中來時,已覺刀鋒臨近,割開空氣,呼嘯而來,聽的他頭皮發麻,連跪着的姿勢都忍不住僵住了——
“刀下留人!”
正當崔帏之滿心惶恐與害怕時,忽然聽見一陣冷凝的聲音傳來:
“刀下留人,粱儒卿。”
........誰?竟然敢直呼粱儒卿的大名?
崔帏之下意識擡起頭,隻見一個穿着青衣、穿着樸素的雙兒正緩緩朝他走來,手臂間還挎着一個食盒。
.......是廢太子妃姜乞兒。
太子太傅因為唯一嫡雙的離世而病重,告老還鄉,今年一月就病逝。
沒了太子太傅和忠勇侯,皇後性子軟,母家的門閥勢力受到削弱,太子又過于仁善,在宮中很快遭到了皇帝的厭棄和罷黜。
如今太子幽居在府中,沒了夫君的權勢,也不知這廢太子妃是怎麼出來的。
..........想是給看守的侍衛塞了不少銀兩。
“皇嫂,你怎麼來了。”粱儒卿都沒有起身,而是坐着居高臨下地看着廢太子妃,笑道:“冬日寒冷,也該多添點衣物才是。”
姜乞兒沒有理他,而是緩緩走到刑場上,把崔帏之扶了起來。
“我今日來,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雲裳。”
姜乞兒将食盒打開,垂眸沒有看崔帏之,聲音冷淡的像冰:
“他死之前,曾經告訴我,以你的性子,一旦你父母親走之後,一定會被奸人利用,讓我保一保你。如果實在保不住,日後你上了刑場,也要為你送最後一頓飯,别讓你餓着肚子上路。”
聽到熟悉的名字,崔帏之渾濁麻木的雙眼裡閃過一絲光,終于認真看向這個衣着樸素、未着钗飾的廢太子妃,幾近哽咽:
“是我.......是我對不起雲裳。”
“你何止對不起他呢。”姜乞兒終于舍得擡眼看他,憐憫道:
“你知道嗎,雲裳并不是懷不了孩子,受流言困擾才選擇自盡的。”
他輕聲道:“他懷過你的孩兒。而你當時卻在外眠花宿柳,因為一個南風館的清倌,和刑部侍郎家的公子争風吃醋,最後打瞎了刑部侍郎公子的一隻眼睛,進了獄裡。當時事情鬧的很大,你爹在邊疆趕不回來保你,你被刑部下令打一百大闆,是雲裳為了救你,大着肚子跪在刑部侍郎府前,跪到孩子沒了,刑部侍郎才同意隻打你五十大闆的。”
“而你回來後卻不領他的情,還怪他多事跪在外面讓你丢臉,依舊夜不歸家,雲裳絕望之下,才選擇一走了之的。”
崔帏之渾身一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不.......不可能的.........”
“随你信不信吧。”姜乞兒垂下眼睛,将飯菜端到崔帏之面前:
“吃吧。”
“........”崔帏之低頭掃了一眼飯菜,發現那些菜都是他愛吃的。
“是雲裳叮囑讓我做的菜式。”姜乞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