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月,癸酉日,是南蕭二公主蕭樂菱出降的日子,她已滿雙十年華,按南蕭婚俗,早過了适嫁之齡,遲未成婚的緣由并非是雍和帝對其疼愛不舍,相反,是因為雍和帝不喜此女,才對她的婚嫁之事毫不上心。
蕭樂菱母妃原是一介内廷女官,偶得機緣,一夜承恩懷上龍嗣,被封為英貴人,此後本該是安享榮華,卻不料在誕下蕭樂菱不久便被另一妃嫔揭發其與禁衛私通,淫.穢後宮,雍和帝盛怒,将英貴人和禁衛杖斃。
且懷疑蕭樂菱是血統不正的腌臜穢亂之物,抱着襁褓中的幼兒便欲摔斃,最後是彼時為貴妃的宋皇後帶着一衆後妃勸誡求情,才留得蕭樂菱一命。
事後雖得太醫查驗,蕭樂菱确為龍女,但雍和帝仍百般嫌惡,縱容宮人對其苛待欺辱,一直到宋皇後請旨将她抱到膝下撫養,蕭樂菱才算得到了公主應有的待遇。
宋皇後憐她出身遭遇,對她格外寬待厚愛。早在蕭樂菱及笄年,便數次婉轉提醒雍和帝帝女婚齡已至,該在王卿世家公子中為其擇選驸馬了,雍和帝每每以其母性淫,女肖母,必不守節,毀皇室名駁回皇後提議。
這一拖便拖到了蕭樂菱雙十年華,一直到月前大寒宮宴上才賜下兩樁皇婚,其一是二公主蕭樂菱指配戶部通貿司通貿使二子蔺浚,二是三公主蕭樂昭指配淮遠伯府少君沈蘭時。
這兩樁皇親其實都不合宜,前者蕭樂菱要嫁往的公家僅五品門第,庶子蔺浚其人聲名浪蕩,尚未娶正妻,房中卻已是納了兩房小妾,每日隻知聲色犬馬,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将皇室公主下嫁這等人,委實屈身,也委實不符禮制。
而後者的不合宜則不合在以蕭樂昭在雍和帝心中的份量,雍和帝應當會為其擇選門第更耀的世家大族才對,淮遠伯府雖祖上有過輝煌,眼下卻不過是毫無實權的一介勳爵,而在皇城根下,最不缺的就是勳貴之家。
然帝心難測,聖意難違,無論旁人揣着何等心思,這兩樁婚事皆木已成舟。
今日便是蕭樂菱的出降日,帝女大婚,流程繁瑣,前後儀式不下雙十,二驸馬蔺浚已完成受醮戒儀于宮門等候。
蕭樂菱于奉先殿拜辭祖先後來到偏殿行告禮,皇後皇帝身着常服端坐上首,下列是各皇室宗親以及衆多禮官。
蕭樂菱于帝後面前行四拜禮:“兒臣今之出降,日後不能事于親前,願父皇母後長樂永康,福壽無疆。”
宋皇後藹然擡手:“起來罷。”
女官扶起蕭樂菱引到帝後身前聆聽訓誡。
雍和帝斂着的眸子徐徐睜開,似盯着蕭樂菱,又似看向别處:“爾今之出嫁為人婦,雖為皇女,仍應孝恭遵婦道,望爾以母為戒,貞淑守節,莫辱皇室顔面。”
殿内分明寂然無聲,蕭樂菱卻仿佛聽見了許多唏噓竊笑聲,這些聲音自幼伴随耳側,無盡無休,化作日日夜夜纏繞她的夢魇。
隐在寬袖下的手緊緊攥着,掌心皮肉愈疼,面上越是恭敬有加,她跪地行禮,叩謝皇帝:“兒臣謹遵父皇訓誡。”
女官扶起蕭樂菱,一一和其他皇室宗親行告禮。最後來到蕭樂昭面前,蕭樂昭一如幼時那般,親切地拉過她的手,喚她菱姐姐:“真舍不得菱姐姐嫁人。”
蕭樂菱微笑:“男婚女嫁,人之大倫。姐姐總不能一直陪在你身邊,不日你也将出降成婚,日後姐姐常去公主府看你便是,屆時三妹妹可莫要嫌姐姐煩人。”
蕭樂昭搖了搖蕭樂菱的手:“怎會。”
“二公主殿下,吉時快到了。”禮官出聲提醒。
蕭樂昭不舍地松開蕭樂菱的手,眸中泛着晶瑩。
蕭樂菱退出偏殿,在禮樂聲中乘上轎輿,前有儀仗開隊,後有王室宗親相送,一路向着宮門去。
蕭樂昭盯着喜慶大紅的轎輿,眼底那點閃爍的晶瑩消失了。
......
夜至,二驸馬府内,舉行着尚公主的九盞筵席,男賓女賓分廳不同席,皇胄宗親則單獨坐在内堂。
戶部通貿司主商業貿市,通貿使蔺崇平日與渠京豪商,異國巨賈多有往來,今日二子尚公主,賓客中不乏商賈人士來賀。
南蕭雖不抑商,但仍視商人為末流,筵席上不能登堂,隻能于外廳落座,蔺崇不敢慢待,親自在外廳接待。
“蔺大人,恭喜恭喜,蔺府日後可謂是皇親了,當是扶搖直上,我等小民謀生全仰賴蔺大人,往後也還需大人多加關照才是。”槐月舉着杯盞,談笑間,風韻柔媚,引來遠端男賓注目。
蔺崇滿面春風,話語還是謙遜:“哪裡哪裡,犬子德薄,今能尚公主,是陛下施予天恩,為人臣者,哪能整日想着加官進爵,應當竭心為君父分憂才對。”
一桌女賓咯咯咯地笑起來,極盡吹捧拍須之言。
“諸位吃好喝好,若有招待不周之處,盡管指出。”待蔺崇離開,槐月端着酒杯走到臨近一桌,對平日多有交際往來的商人女眷一一打招呼寒暄。
幾杯酒水下肚,她面色愈發豔麗魅人,踩着小步走到不起眼的一角,湊近那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桌上各色菜肴,對周遭應酬交際一概不理的女子耳邊:“你既來了,便該由你去應付這老匹夫,在這悶不做聲隻顧吃菜作何?”
姜清珩今日是以一名普通行商的身份赴宴的,阿穆洛桑的名頭雖名揚天下,但少有人見過其真容。她慢條斯理放下筷子,用手巾揩拭嘴角:“我自是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槐月知曉她來此目的,便隻哼了一聲。
姜清珩端茶清口,問:“京中近來可有何異樣?”
槐月望了望四周,廳間一片觥籌交錯,面酣耳熱,無人注意到她們,她低聲說:“近日有一傳聞,與晉王有關。”
姜清珩端起一杯茶水清口:“什麼傳聞?”
“說京郊有位玄褂半仙,有着預蔔神通,能為人改命,我查了查,傳的這位半仙頗似晉王宿仇,曾經的王府幕賓黃言,近來晉王派了不少人在城裡城外暗尋此人。”
姜清珩聽罷沒說什麼,目光遠眺至一處,凝目少頃,突然開口問:“那人便是淮遠伯府少君嗎?”
槐月跟随她的目光看去,定定看了一瞬道:“是他。”
“他不是抱病不出嗎,怎倒也來赴宴了。”槐月嘀咕,“噢對,他與二公主畢竟也算年少好友,今後又添親緣,合該來的。”
姜清珩淡淡道:“我看未必是友人這麼簡單。”
槐月挑眉,再度将目光投向那邊的瘦削青年,隻見對方心事重重,自斟自酌,不時側目朝遠端眺去。
槐月朝對方眺望的方向看,是府邸後堂,眼下驸馬府的主家下人盡在前院待客忙碌,後堂除了婚房中的新婦蕭樂菱怕是沒有旁人了。
槐月瞳孔微張,瞬間思悟三人關系,神情逐漸興奮:“原來......所以他病倒是真病,不過不是身病,而是心病。”
“噓。”姜清珩舉起酒杯,和槐月手中的杯子碰了碰,笑說,“久聞槐掌櫃風采,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槐月白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此時沈蘭時所在的桌席,蕭峥信步而來,他看了看沈蘭時手邊幾已近底的酒壺,笑道:“本王原料子虞病況未愈,該是赴不了宴的,如今看來,身體這是漸好呐,不如去本王那桌共飲如何?”
沈蘭時推辭:“微臣區區一六品小吏,怎敢僭越與皇胄同桌共飲。”
蕭峥打斷她:“此非朝堂,何必言臣,再則,不日你便将迎娶本王幼妹,屆時便是一家人了,更是不用顧忌這些虛禮。”
同桌其他世家公子打诨道:“我看哪裡是晉王爺想邀子虞兄共飲,怕是三公主殿下借着王爺的口喚人去呢。”
“是了,如今三書未下,婚期未定,還能見着,待納采問吉後,子虞兄你想見三公主殿下也是見不着的,可不還惜着點,趕緊的同王爺去罷。”
蕭峥假肅:“你們這些混豎子,少拿本王妹妹打趣,公主之尊,豈能玩笑。”
衆人半真半假請罪道歉起來。
末了,沈蘭時還是被蕭峥拉去了禦桌,圍桌的一圈,盡是皇親貴戚,沈蘭時面朝衆人揖禮:“臣沈蘭時見過甯王殿下,見過明國公......”
“好了,這般行禮行到幾時去,去樂昭身側坐罷。”這樣安排,倒不是出于其它想法,而是在桌女眷要麼已為人婦,要麼是尚未出閣的少女,沈蘭時反倒隻有坐在蕭樂昭身邊才顯得合規矩。
“我想挨着小姑坐。”一道不情不願的聲音響起,是坐在蕭樂昭身邊的晉王世子蕭穆,他方才幼學年,自幼便親近喜歡蕭樂昭。
“穆兒,不可任性。”晉王妃紀彤肅聲。
晉王長女蕭思茵也喚:“穆兒,來阿姐身旁坐。”
蕭穆不肯動,蕭峥臉色下沉,蕭穆感受到父王不善的眼神,立馬跳下凳子,跑去蕭思茵身邊了。
沈蘭時落座,蕭峥親自為她斟酒,此時也不自稱本王了:“子虞之才,僅出任主事一職,實在是大材小用,不過眼下二弟領命在身,負責徹查學子诽政案,屆時三司同審,倒是需得子虞輔佐,這杯酒啊,該子虞同二弟喝。”
“皇兄說得是,這杯酒我與子虞共飲。”蕭郁笑得勉強。
沈蘭時舉杯回禮。
酒桌上大多是男人交談着,蕭樂昭聽得心煩,問蕭穆:“阿阙,外廳有傀儡戲,要不要同小姑去看?”
蕭穆表情寫滿渴望,畏怯地望向蕭峥。
直到蕭峥應下,他才歡歡喜喜來到蕭樂昭身邊,蕭樂昭牽住他的手起身,孟婉上前來為她披上大氅。
蕭樂昭:“給世子披件外衣。”
王府随從立馬為蕭穆套上外衣。四人離了内廳,往外廳搭的戲台去,眼尖的下人瞧見,立馬上前作禮:“小人見過三公主殿下,見過世子爺,殿下可是想看傀儡戲?”
蕭樂昭颔首。仆人便将四人引到影璧一側,與其他尋常賓客隔開來,随後退下去準備觀戲的瓜果小食。
台上的傀儡戲尚未開場,蕭穆坐在高凳上,雙腿晃悠着問蕭樂昭:“小姑,你不喜歡那沈子虞了嗎?”
蕭樂昭:“若是叫你父王聽見你直呼長輩名姓又該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