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姜瑕說,“第一次看到你,你就在哭鼻子,眼下都這麼大了,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
“我這一生,活到今日尚算盡興,唯一放不下的隻有你,和……”
姜瑕說的最後幾個字姜遇沒有聽清,又或是姜瑕不想說,于是把最後的話淹沒于一聲歎息。
沒人告訴過姜遇,修道之人過世,屍身是不會久留的。
畢竟半仙之身,雖然不能突破樊籠,也在這樊籠中走了太遠太遠,踏足到凡人不能涉足的禁地,所以屍身不會慢慢腐壞,而是羽化。
隻有羽化,沒有成仙。
姜遇眼睜睜看着姜瑕的身體化作片片光羽,一點一點消散,她哭得啞了聲,拼命去留,長榻上,除了一把失了主的佩劍,什麼都沒留下。
半月後,姜遇與徐知遠一起為姜瑕下了葬,墳冢裡是姜瑕的佩劍。
又半年,徐知遠辭别了姜遇,去仙盟尋劍。
臨别,他摸摸姜遇的頭,輕聲叮囑:“守好水鳴澗,這裡是我們的家。”
原本三個人的洞府,變成一個人枯守。
姜遇還是和從前一樣,早起練劍,午後吟誦劍訣,每日會把姜瑕的屋子打掃幹淨,去他的墳冢邊,坐到星月滿天。
漸漸地,當她背着木劍從山道走過,會聽到一些議論——
“明明連劍都拔不出來,一個人占着水鳴澗,憑什麼呢?
“徽山的靈氣本就有限,她一個人一個靈脈,憑什麼呢?”
“分明隻是個養女,卻占着姜家三小姐的身份,憑什麼呢?”
其實這些議論從前也有,隻是那時姜瑕還在,傳不到她的耳朵裡。
眼下姜瑕不在了,徐知遠也走了,漸漸地,這些議論就不會避着她了。
年少哪有雨打風吹巋然不動的本事,風言風語聽得多了,總會覺得委屈,但姜遇忍住了,她隻想守好水鳴澗。
直到有一日,她聽見有人說:“大師伯親自教她,她還不是跟個廢物似的。”
“‘子不學,師之惰’,說不定不是徒弟不行,是師父沒本事。”
那晚姜遇徹夜難眠。
她什麼都不怕,隻怕為姜瑕蒙羞。
那些污蔑姜瑕的話,她哪怕隻聽一個字,都會覺得難過。
可她拔不出劍,徐知遠也走了,她該求何人指點?
姜遇想了一夜,翌日清早,她輕輕地掩上水鳴澗的門,背着行囊與木劍,來到“明月崖”外。
這裡是姜昱珩的洞府,他是姜瑕的師弟,姜簧的二弟子。
不同于姜瑕,姜昱珩早已娶妻,膝下育有三子,門下更有弟子衆多,所以明月崖比水鳴澗要大得多。
姜遇站在明月崖的禁制外,咬了咬唇,說道:“弟子姜遇,請求師叔指點劍術。”
不多時,禁制解了,姜昱珩看着姜遇,半晌,歎了一聲:“也是可憐,進來吧。”
他把她帶入正堂,在上首坐下,說道:“你是師兄的……養女,我就不讓你行正式的拜師禮了,你還是像以往一樣,喚我一聲師叔即可。隻是你既讓我指點劍術,便是入我門下,我門中的規矩你不可不守,不得有任何例外,今日後,你就與其他弟子一樣住在弟子房,每日晨起要去早課,你可聽明白了,有什麼疑問嗎?”
姜遇搖了搖頭,随後拜下:“懇請師叔,準我每七日回一次水鳴澗。”
她抿抿唇,“我隻是回去打掃,陪師父片刻,傍晚必定回來,絕不會耽誤修煉。”
姜遇就這麼在明月崖住了下來。
她住得并不算安穩。這裡的同門不喜歡她,不單單因為她之前占了姜瑕太多偏愛,本是一同學道,大家都喚姜昱珩師父,她卻喊師叔,大家無令不得出明月崖,她每七日就可以回水鳴澗,更何況,她學劍十餘年,卻連一柄靈劍都拔不出,誰會喜歡一個沒本事的異類呢?
又一載春去冬來,年餘時光輾轉而過,明月崖的擇劍日到了。
與水鳴澗不同,明月崖因為弟子繁多,所以每年隻能在特定的日子擇劍。
姜昱珩把這個日子定在小雪,這樣挑好靈劍的弟子,還能在春祭前夕一争守山人名額。
偌大的山院中,數十把靈劍在香案上一字排開,明月崖的弟子一個一個上前,擇好靈劍的弟子欣喜若狂,對自己的佩劍愛不釋手,沒能成功擇劍的雖然會氣餒,但并不失望,他們多是在平日練功的時候偷懶,安慰自己來年再勤奮些就好了。
輪到姜遇,她一步一步走到香案前,準備念誦劍引訣。
周遭隐隐傳來竊笑聲,大抵是等着瞧她的好戲,姜遇閉上眼,強迫自己不要在意。
這年姜遇十七歲,從三年前開始,她已擇了無數次劍。
她知道自己天資不好,但她不想給姜瑕丢人,這年餘時間,她幾乎翻遍了水鳴澗書庫裡所有與劍有關的書,終于找到了一個危險,但不算兇險的法子。
那是給危急之時,一些内息被封,不能拔劍的人用的——内息被封,可以将自己殘餘的靈力先打在劍上,随後把這些附着了劍氣的靈力強行收回,同時念誦劍引訣,讓靈力繞着自己的百骸走過一個小周天,或能沖破桎梏。
姜遇念了一遍劍引訣,靈劍如往常一樣,無一出鞘。
再念,還是不行。
姜遇在原地踯躅片刻,終于下定決心,她再度閉上眼,如霧一般的靈力從她掌心溢出,落在最近一支靈劍的劍身之上,攫取四溢的劍氣。
周遭靜悄悄的,同門們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又驚又疑地盯着她。
就在所有人以為又将看一場笑話時,靜放在香案上的靈劍,終于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