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阿織覺得落雨了。
魇的氣息缭繞在記憶中,不知道把她帶回到了從前哪一年,她似乎被誰馱在背上,颠簸中聽到雷鳴,雨水急澆而下,那人穿林踩葉,拼命往前趕路,急聲說道:“阿織,再撐一會兒,阿織聽話,不要睡,不要睡……”
阿織認出這個聲音了,“四叔?”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睜眼朝四周看去,可是到處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眼睛很疼,周身都很疼,阿織張了張口,好半晌道:“四叔,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被她喚作四叔的男子在泥濘中絆了一下,聲音忽然哽咽,他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沒事的,阿織,會好起來的,都怪四叔,沒能早一點回到族裡……”
“四叔,我們去哪兒?”
“青荇山。”慕樵道,“四叔認識一個很厲害的劍仙,他一定可以治好阿織的眼睛,阿織撐住,不要睡過去,好不好?”
阿織伏在慕樵的背上,輕輕地點點頭。
雨很大,阿織也不記得他們趕了多久的路,直到她聞到早春新泥的氣味,雨後青山傳來一聲聲鳥啼,慕樵站在山腳下,焦急地喚道:“慕家慕樵,有事相求仙尊,懇請仙尊出山一見——”
蒼山寥曠,無人應他。
慕樵不放棄,再度喚道:“慕家慕樵,有事相求,懇請仙尊出山一見!”
山上或住有仙人,隻是仙人避世,豈會輕易涉紅塵?這些道理,阿織知道的。
不料慕樵又喚數遍,山徑上竟傳來腳步聲,一個很年輕的聲音應道:“仙尊知道閣下到訪,已在山腰竹苑等候,閣下這就随小使來吧。”
走過長長的石階,竹苑到了。
仙苑不知道有多大,兩旁應當栽了新竹,山岚拂過,葉葉聲聲。
阿織知道竹舍就在前方,道:“四叔,我想自己下來走。”
慕樵“哎”了一聲
雙足在一片黑暗中落到實地,感受不到光與暗,她根本辨不清方向,好在仙使早有準備,從旁遞了一根竹杖給她。
竹舍中除了問山劍尊,另外還等着四五人,不知是劍尊的徒弟還是仙侍。
黑暗中,阿織聽到有人“啧”一聲,“這麼好的小姑娘,怎麼會傷成這樣?”
慕樵一聽這話,眼淚就掉下來了,“都怨我,我如果不在春祭前離開,阿織她也不會……”
他揩了一把淚,知道沉湎于悲傷沒有意義,從頭說道,“……這些年慕家的氣運不好,族中長老接連去世,小輩也因為種種意外夭折,族長說,這是因為春祭之時,我們的心不誠,得不到春神的指引……“
中土大地的玄門信奉春神。
相傳神隐之時,春神句芒不舍人間,擔心凡人難以對抗妖煞災劫,留下種種神物。玄門有今日傳承,皆歸功于春神遺物。
是以每年春至,各大玄門世家都會向春神祈福,俗稱春祭,這是延續千年的祭禮。
祭禮之所以為祭禮,重點在“祭”,不在“禮”。
“祭”這個字,本身就是殘忍的。古有君王,烹豕宰牛三千,以獻天神,若祈的福始終得不到回應,便會以為是祭得不夠,下一步,隻能祭活人了。
“去年冬天,族長的小兒子病重,族長不知道是從哪裡聽來的讒言,說是在春祭時,若能在族中尋一個剛及笄的少女,投下傷魂谷,以此祭春神,就能換來小少爺病愈,換來族人來年福澤。
“阿織她是我二哥的女兒,她出生不久後,爹娘都去世了。我們這一支是慕家旁支,在族中很受排擠,阿織小時候過得不好,受了不少委屈,但她很聽話,從不給人添麻煩。要把人投下傷魂谷的事,除了幾個長老,族長對誰也沒說,我不明白他為何挑來挑去,竟挑中了阿織……春祭前,他還特意找到我,與我說阿織及笄了,很快可以出嫁,她天資好,他想為她挑一個好人家,最好是玄門中有名望的,還讓我遠去涑水之北,為阿織置辦嫁妝……我若知道、我若知道他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把我支走,說什麼我也不會在春祭前離開。
“傷魂谷是慕家莊後山的一片峽谷,谷底群妖出沒,還會出現能夠灼傷人魂的妖火,是以得名。我離開慕家整整二十天,回到族中,一聽說阿織被投下傷魂谷,我什麼也顧不上,奔去谷中找她。我到了傷魂崖邊,卻看見……”
慕樵說着,深吸了一口氣,再度傷心地流下淚來,“也不知道這孩子吃了怎樣的苦頭,竟強撐着從谷下爬了上來……她渾身都是傷,眼睛也看不見了,一個人抱膝坐在崖邊,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我拿所有的靈石換了靈藥,請了仙醫。仙醫說,阿織身上的傷可以醫治,隻是這眼睛……懇請仙尊,幫阿織治治眼睛,她的眼睛很好看……她有一雙最好看的眼睛,眼下變得灰白,再也瞧不見東西,我實在……實在心疼……“
阿織聽到這裡,不由怔然。
她的眼睛,變成灰白色了麼。
竹舍中寂然無聲,良久,問山劍尊歎了一聲:“竟會發生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