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在深宮都在鬥,情誼深笃的女性朋友寥寥無幾,縱使有過一兩段情誼,最後被她牽累了。所以,這一輩子,沈莺歌格外珍惜每一個來到她身邊的人。
以冬全程吃飯都審慎地低着頭,沈莺歌覺出端倪,戳了一下她的腰眼子:“擡頭,把腰杆挺直。”
以冬僵直了腰杆子,卻沒敢擡頭,怯怯道:“奴婢怕臉上的疤,吓着了夫人。”
沈莺歌沒問她臉上的疤怎麼來的,慢條斯理地拿起帕子拭了拭唇,随後行至妝台前:“過來。”
以冬不懂夫人要做什麼,等她乖乖在暖凳上坐下時,隻見沈莺歌左手執着眉筆,右手端着胭脂水粉,俯身傾前,在以冬的傷疤細細描摹起來。
筆刷掃到她臉部肌膚很癢,以冬緊張得閉上眼睛。
少時的功夫,沈莺歌說一聲“好了”。
在橘橙色的燈火之中,以冬睜眼,看到自己那一道青疤化作了一根花枝,枝頭紅梅點點,煞是好看。
“這叫梅花妝。”沈莺歌道,這種妝法是她自己創造的。
上輩子,她在禦書房多看了謝瓒一眼,引老皇帝生出猜忌,一把筆刀紮入她的眉心,從那時起,她的眉間有了一道深疤。為了掩飾這道深疤,沈莺歌在眉心畫了梅花,稱為“梅花妝”,後來成為了一種風尚,引滿宮嫔妃争相仿效。
她不知自己的舉手之勞,在以冬心中掀起萬丈狂瀾。
以冬從未見過這樣的妝法,震驚得道不出話來,鼻心酸脹。
打她有意識的時候,這一道青疤就出現在自己臉上,她不知自己的來處,隻知自己是奴婢的命,所有人都嘲笑她是醜無鹽,她也變得愈發自卑,夫人是第一個讓她擡頭挺胸的人。
從這一刻,以冬下定了決心,要誓死效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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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梳洗罷,沈莺歌穿着一襲梨白纏枝紋寝衣,在床榻前犯了難。
她不可能與謝瓒共枕而眠的,她爬上他的床被他扔出去的那一段噩夢仍曆曆在目。可眼下,又不能吩咐外院的侍婢們把人擡到暖榻去,這不符合原身的行事準則。
讓自己睡在榻子?那更不可能,她不容許自己在謝瓒面前屈從,更不會平白受半絲半毫的委屈。
沈莺歌心中天人交戰,一鼓作氣端坐在床榻上,伸手探了一下謝瓒的鼻息。
淺弱溫和的吐息,如一尾薄薄的羽毛,拂掃在她的食指指腹處,癢癢的。
她略略把下颔一低,凝聲道:“别裝死,趕緊給本宮騰個位。”
見謝瓒不聲不響,沈莺歌來勁兒了,開始捏住他的冷白臉頰,一左一右用力地朝外扯了一扯:“聽到沒有?”
在他面前逞了一會兒能,在阒寂的寥落之中,沈莺歌忽然又覺得很沒勁,在潛意識裡,她竟然希望謝瓒能夠早點醒來,這樣她就能夠光明正大的複仇了。
所有人都說他受了很嚴峻的傷,究竟嚴峻到了什麼程度,沈莺歌一直不清楚,更精确而言,是不相信。
以謝瓒的城府和籌謀,誰都不可能将他重傷成這般境地。
好奇心驅策着沈莺歌,她小心翼翼地掀開鴛鴦被,查看他身上的傷勢。
隻一眼,沈春蕪瞠住眸,微微失神。
绯袍之下,千瘡百孔,刀傷、劍傷、毒傷……什麼樣的傷口皆有,傷勢均不淺,甚至快殃及到了心脈地帶。
空氣之中彌散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氣息,她的纖細指尖劃過一道道傷口,像是在丈量着他在西巡時所遭受的災厄。
憐憫他麼?并不。
沈莺歌克制住莫名的心律,面無表情地掀回鴛鴦被,将三隻月兒枕矗立在床榻中心的位置,權作楚河漢界。
她吹熄燭火後,又點燃了一枝香薰,驅策了屋裡頭萦繞不褪的藥香,點香薰是上輩子一以貫之的睡前習慣。
隻是,原身的香薰不是沈莺歌慣用的款式,教她睡得不很踏實。
輾轉了近小半個時辰,沈莺歌又翻過身來,面朝裡側,直直盯着謝瓒的側顔,不知是不是出于她的錯覺,借着月色,感覺謝瓒的面容添了一絲血氣。
沈莺歌凝着他,思緒卻漸漸地散了。
老天爺給她開局一手爛牌,原身的娘家依靠不得,而謝家人前笑臉背後就是刀子,沈莺歌太需要心腹和侍衛。
目前,唯一确定能用之人,隻有黎滄。
趕巧,黎滄離開前,給了她一隻雀哨,她得尋個合适的時機找他,并将他收回麾下,來日重啟天宿衛,為她所用!
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
沈莺歌默念着這句話,漸漸遁入夢裡。
但她睡得并不踏實,夢裡的自己一直在逃跑,仿佛身後有一道沉冷的深黑視線在追逐着她。
她知道這是夢,下意識想逼自己醒來,但這個夢竟是沉甸甸的,千斤般壓在自己身上,壓得她無力反抗,也無力掙脫。
長夜如絞索般漫長,今夜謝府各房燈火通明,人人似乎都無法安枕。
謝瀛吃完花酒回到雲中樓,就被傔從石硯叫住了,說:“二房大娘子正找着少爺您。”
二夫人王氏看到醉成爛泥的兒子被石硯攙扶了進來,正想訓斥一頓,忽聽謝瀛撒酒瘋道:“嫂嫂好美,從了老子有何不可?橫豎大哥生死未蔔……”
這番大逆不道的孟浪之詞,聽得王氏心驚肉跳,她緊張地左右瞻望一番,屏退了四下,诘問石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石硯喏喏地回禀了晌午大少爺去了長汀院之事,且道:“少爺從長汀院出來,心情不虞,翹了國子監的午課,直接去了樊樓吃花酒。”
王氏臉上青紫交加,冷哂一聲:“好一個蘇州鄉下來的賤坯子,這才剛入謝家第一天呢,竟然勾搭上我兒子!”
白晝時分,新娘子鬧着脾氣不下喜轎,老夫人苦苦請了三次,才讓她勉強下轎,這件事已經在各房各院傳開了,當時王氏覺得新娘子性子刁蠻粗鄙,但也沒真正放在心上,隻因謝老夫人會對付她,王氏隻需要靜觀風浪起就好。
讵料,這個賤坯子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謝瀛身上!
王氏先吩咐底下的丫鬟扶謝瀛回屋,命石硯今日之事,切不可為外人道也。
謝瀛明年初春就要參加科考下場了,族裡朋輩競争格外激烈,王氏幫他打通了不少門路,萬不可在這節骨眼兒上出岔子。
王氏心中惱燥,眸底晃過一絲陰毒。
家主自然動不得,但那個年輕的新娘子,她還收拾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