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嬷嬷說以冬背刺主子,沈莺歌沒立刻發作,隻淡淡地嗯了一聲,換好一身素淨的衣裙,去了前院正堂。
今夜的長汀院格外熱鬧,各房各院的夫人老爺都來探望家主了。
甫一跨過月門,她便是聽到二房夫人王氏在謝瓒面前,見縫插針數落她脾氣刁、沒有規矩。
王氏已經知曉謝瀛右手斷筋之事,她差不多是氣得肝膽俱裂,但理虧在前,不敢在家主面前提及,隻能将肝火撒在沈莺歌身上。
謝家與沈家是政-治聯姻,沈莺歌嫁到謝家來,算是真正意義上的高攀,兩人花燭夜連房也沒圓,可見家主對新婦實在沒什麼情意可言。
王氏認為自己這樣挑撥,會有效果,殊不知,謝瓒淡聲道:“她不需要講規矩,除了我,沒人配教她規矩。”
王氏目瞪口呆,正堂裡的幾位爺自然也聽到了,他……是在替新婦撐腰?
這一幕,使得王氏的臉上尴尬又憋屈,指尖深深掐進了繡帕裡。
一夜之間,風向都變了。
沈莺歌忽然覺得心情好了起來,去側席告座之時,全場鴉雀無聲。
謝老夫人稱病缺席,來的人是二房女眷少爺,三房的人還沒到。
上了茶後,三姑娘謝寶萍忽然控訴道:“長嫂,都是你把祖母氣病的!”
四少爺謝孝和五姑娘謝寶苓,紛紛愕訝地望向謝寶萍。
好大一盆髒水潑下來,沈莺歌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三姑娘約莫是從小萬千寵愛于一身,心性和算計都寫臉上了。
隻聽謝寶萍倨傲道:“祖母心中的長嫂,是令國公府的嫡千金葛嫣。偏偏你們沈家胡攪蠻纏,使盡下作手段,讓家主娶了你!我是不會認你這個長嫂的!”
令國公府是謝老夫人的娘家,她不想肥水流向外人田,亦是在情理之中。
不過,葛嫣這個名字,怎的聽來有些耳熟?
電光火石間,沈莺歌記了起來,葛嫣有個姐姐叫葛绾,十三年前同她一起入宮選秀。
那時沈莺歌拿葛绾當姐妹,葛绾卻見不得她受聖寵,三番五次背刺她,落水、下毒、栽贓種種奸計,接連使了出來。
沈莺歌唯一一回小産,就是拜葛绾所賜。
心腹告訴沈莺歌真兇是葛绾時,沈莺歌還不信,她視葛绾如親人,葛绾怎麼可能會迫害她?
直至無意間,聽到葛绾葛嫣倆姐妹的對話,原來,葛绾早已對她妒之入骨,這種妒火,從選秀的那一刻就開始燃燒。
而落胎藥,是葛嫣獻上的。
——自小承學藥術的妹妹,幫姐姐争寵,藥殺了沈莺歌肚子裡的孩子,一個已經成型的、九個月大的嬰孩。
葛家姐妹用血的教訓告訴沈莺歌,在深宮裡,不要相信任何人。
沈莺歌大悲大恸,發了狠報複回去,遣人剃光了葛绾的墨發,扔她去千裡之外的嶺南尼庵當姑子,後來,寺内爆發時疫,葛绾以假死之名,被令國公府偷偷接濟了回去。
沈莺歌當時忙着攬權跟謝瓒鬥法,沒有精力去深究這件事。
沒想到,這一世換了個新身份,還會與上輩子的仇家沾親帶故。
葛家姐妹,絕非善類。
她們欠她未出生的孩子一條命!
“葛嫣姑娘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更是精通藥理,有大家閨秀之風儀,謝府上下的人都喜歡她,你區區一個沒落氏族的侯女,算得上什麼——”
“東西”二字未畢,沈莺歌忽然看向謝寶萍。
謝寶萍被震懾住了,雞皮疙瘩一霎地爬滿全身,雙膝一軟,竟是朝後趔趄幾步,狼狽地跪倒在地上!
雖說早上在榮秋堂請安時見過這位長嫂,遠遠的瞧了一眼,以為她隻是嘴皮子功夫伶俐一些,但今刻短兵相接之時,謝寶萍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一抹濃烈的殺意。
沈莺歌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年紀,十六年華不等,怎、怎麼可能會露出這樣可怕的眼神?
謝寶萍動靜不小,引得東邊席上的人紛紛投來探究的眼神,隔着一圍簟簾,側席的情狀也望不清真切。
這恰好就給沈莺歌表演的餘地了。
謝寶萍震悚地指着沈莺歌:“你、你方才怎麼——”
沈莺歌換回一副受驚的模樣,撫住心口,劇烈地喘息着:“我知道的,你對我早有不滿……”
她一晌說着,一晌身子搖搖欲墜,作勢昏倒了去。
謝孝和謝寶苓吓得一跳,忙去攙扶沈莺歌,謝寶苓隻有十四歲,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頓時吓哭了:“長、長嫂,你怎麼昏倒了,嗚——”
整個側席一陣淩亂的雞飛狗跳。
沈莺歌先聽到謝孝的指摘:“長嫂病弱氣虛,你怎麼能夠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刺激她!”
“我、我不知道啊……我沒想到她身子骨弱成這樣!”謝寶萍人都吓傻了,“現在、在該怎麼辦?”
“叫家主!”
少爺姑娘們都亂了陣腳,也就沒看到沈莺歌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她不想跟後輩們一般見識,但必須讓他們生出忌憚,以後不要輕易挑釁她,逞能鬥嘴就太傷羽毛了,沈莺歌就選擇了一個更快捷有效的辦法:扮弱裝昏。
這也是她上輩子在深宮裡學來的本事,遇到不想應付的人或場合,直接兩眼一閉,糊弄過去即可。她都甩手掌櫃不奉陪了,對方哪怕再鬥志昂揚,沒人鬥嘴,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根本鬥不起來。
東側席很快就來了人,王氏最先趕來,獲悉情狀後,當着衆人的面,她掌了謝寶萍的嘴,一頓劈頭蓋臉的叱罵:“家主大病初愈,你就惹長嫂發脾氣,還嫌不夠亂是不是?”
謝寶萍捂着紅腫的臉不敢吱聲,她不敢哭,是因為看到了謝瓒。
這是整座謝府乃至整個燕京最可怕、最深不可測也是最難以讨好的危險人物,她的嫡兄剛被挑斷手筋,在雲中樓裡翻來覆去痛不欲生,她根本不想落入嫡兄那樣的下場!
王氏也不安,率先道:“你去祠堂跪着!别再這裡丢人現眼!”
謝寶萍哭哭啼啼被陳嬷嬷領走了。
謝孝和謝寶苓戰戰兢兢地扶着沈莺歌到謝瓒面前。
沈莺歌覺察到一道疏冷的注視落在自己身上,謝瓒想必早就看出了她的小把戲,她尋思着要不要找個合适的時候蘇醒,正思忖間,謝瓒道:“青朔,把夫人帶回院裡。”
沈莺歌就被青朔毫不客氣地扛回寝屋裡。
青朔跟他的主子一樣,下手不知輕重,絲毫不懂憐香惜玉。沈莺歌的小腹一片翻江倒海,沒回屋就主動醒了,吩咐放自己下來。
這一次深夜臨時召開的探病會,人人都在做表面功夫,沈莺歌覺得荒誕又可笑,他們盼着謝瓒死,但又不敢堂而皇之地把目的寫在臉上,足見謝瓒在謝府一手遮天的權力,人人都忌憚他,敬畏他。
禦醫恰好這時趕來,準備給謝瓒診脈,謝瓒從書架取下一本書,置在膝面上:“先給她看。”
沈莺歌躺在引枕上,一邊給年輕禦醫診脈,一邊想聽他分析一下自己的病況。
她想知道自己除了中了蛇毒,還中了哪些毒,這樣她好順藤摸瓜探查是誰在喜船上對自己下了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