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他懷疑她的身份,讓她脫,她沒有說“不”的權利,像隻毫無反抗之力的鳥,隻能任他捏在鼓掌之間随意輕辱。
一言蔽之,她手上還沒有足以跟他抗衡的籌碼和底氣,他強她弱,他主動她被動,她這一輩子難道隻能仰他鼻息?
思及此,沈莺歌的腦子裡突然像是有根弦狠狠撥動,一股難以言說的惱火和羞恥湧入心腔,這讓她容色蘸染了一抹秾纖的绯色。
回至内屋,以冬端來熬制好的藥膳,并了一碟黃澄澄的蜜棗:“這蜜棗是家主吩咐青蒼買來的……”
正說間,她觀察到了夫人的臉色變化,有一種沉寂的可怕。
以冬咽下一口幹沫,将後半截話說完:“家主交代,夫人需喝完藥再吃。”
沈莺歌忽然笑了。
謝瓒想跟她化幹戈為玉帛?更不可能,這一輩子都不可能。
她款款起身,一揮手,将蜜棗一股腦扔入渣鬥裡!
以冬傻眼了,“夫、夫人?”
沈莺歌捏着鼻子将一整碗藥膳喝了進去,見以冬一臉目瞪口呆,“噗”地一笑,道:“别慌,我隻是不喜歡吃蜜棗了,索性扔個幹淨,讓外院的婢子将渣鬥清理幹淨罷。”
以冬再遲鈍,也聽出了沈莺歌的話外之音。
她把渣鬥拿出去的時候,沈莺歌看了一眼櫥櫃,櫥櫃堆放着衣箧,衣箧裡藏着一封密信。
原本她猶豫不決、顧慮重重,但剛剛荷花池發生的一切,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沈莺歌不管原身究竟是什麼身份,但隻要與謝瓒對立,必是有利于她。
這一息,沈莺歌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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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汀院倒了蜜棗,不過須臾,這事很快被榮秋堂知道了。
“聽說是那個叫以冬的丫鬟,不慎摔了木案,這才摔了蜜棗碟子。”湯嬷嬷趕來通風報信,“老奴還看到,夫人跟家主在荷花池旁打情罵俏,看起來是新婚燕爾。”
摔了蜜棗碟子,不過是雞毛蒜皮,但聽到“打情罵俏”,謝老夫人撚紫檀佛珠的動作一頓,二夫人也不可置信:“莫不是看岔了罷,家主素來不近女色,冷清寡欲,如何可能親近新婦?”
曹嬷嬷在旁應和道:“新婦脾氣一點就炸,骨子不馴,跟祖宗似的,家主怎會喜歡這樣難伺候的女子?”
二夫人王氏觀察着謝老夫人的眼色:“再說了,令國公府的葛姑娘,比那個新婦脾氣好,加之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可不比新婦好個百倍?”
這番話徑直講到謝老夫人的心坎上了,她低歎了一口氣:“你也甭再溜須拍馬,瓒哥兒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整個謝家也是他在做主。昨日,他為了新婦,在佛堂裡給我擺了架子,我哪敢再瞎操心。”
王氏眼珠子轉了轉,出了個主意:“很快就是驚蟄了,令國公府前幾日不是寄來了賞花詩宴的帖子,不如讓新婦去見見世面?”
謝老夫人心神一動,但沒有馬上同意,露出憂戚之色:“西巡平亂後,燕京湧入不少流賊和細作,局勢不太平,瓒哥兒這段時日忙着這些官司,哪敢放心讓新婦出門?”
“瞧您這話說的,誰敢在天子腳下作亂?也不過是外頭的捕風捉影罷了。”王氏笑道,“大後日,我讓寶萍、寶苓陪新婦一同去,讓葛姑娘和那些貴女們,磋磨一下她的性子和銳氣。”
謝老夫人笑了笑沒說話,這算是默允了。
下裡巴人撞上陽春白雪,也不知會碰蹭出什麼樣的花火?真讓人好生期待。
院外的幾株榕樹被濛濛細雨拂掃得彎了腰,雨勢漸沉,久不見消停的勢頭。
以冬服侍完夫人午睡後,一時百無聊賴,跟外院的大丫鬟雲霖在廊庑下玩翻花繩,以冬翻花繩特别厲害,雲霖看着複雜又精美的圖案,都怔住了,完全不懂如何下手破局。
以冬正洋洋自得,忽然聽到斜刺裡伸過來一雙勻亭幹淨的手,是少年的手,他屈起兩根小指,左右交疊,輕而易舉破了以冬的繩局,圖案從一座高聳的塔樓翻覆成了一座長城。
“你怎麼能破我的局——”
以冬循着這雙手一望,竟是望見了來者袍角上的龍紋,頓時臉色煞白,雲霖也驚怔了,完全沒料到小皇帝居然跟她們一起玩翻花繩,兩人慌慌張張跪下來叩首行禮。
老太監蘇舜喟歎一聲:“陛下,您又調皮了,可是忘記了左相的訓誡喲?”
趙徽也沒辦法,他從小就跟公主們一起玩,一看到花繩就犯瘾,後來登基為帝,帝師說他玩這些女兒家的東西有損皇室體面,他不得已才戒掉。
謝瓒是允許他玩的,隻不過不能在外人面前玩,所以,趙徽下朝後就自己跟自己玩,但自娛自樂有甚麼意思?
這會兒,從書房出來以後,趙徽撞見以冬在玩花繩,花繩玩得特别厲害,他生出了一種棋逢敵手的感覺,身體先于理智做出反應,這才失了分寸。
趙徽讓兩個婢子平身,又格外留意了下以冬,看到她右頰上描摹了一枝梅花,不知為何,趙徽覺得這個妝容有些眼熟。
“臉上的梅花,可是自己所畫?”
以冬視線看着地面:“是夫人為我畫的,稱為梅花妝。”
趙徽沒再多問,待離府上了轎辇後,才對蘇舜說:“公公,那個小丫鬟臉上的梅花妝,朕覺得很熟悉。”
蘇舜道:“陛下才十三歲,納婢一事為時過早。”頓了頓,又搬出謝瓒作為借口,“左相也不會同意的喲。”
趙徽覺得蘇公公是誤會了,他不是相中了以冬,而是覺得梅花妝自己很久以前好像看到過,如今燕京也不時興梅花妝,宰相夫人會為自己的丫鬟畫這樣的妝容,委實是稀罕事兒,但偏偏梅花妝特别好看,讓人忍不住矚目。
趙徽看着奏折,心想着回宮去,得空時問問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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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瓒在書房待到很晚,青蒼發現主子的視線一直定格在書頁上,但某一頁很久沒有翻動過,好像是被某個艱深的問題困住了。
案台的燭火在不安地扭來扭去,不知過了多久,謝瓒阖攏住書,去了最裡側的暗室。暗室裡有什麼,青蒼也不清楚,青朔的資曆比他要老,跟了主子許多年,都不清楚那暗室裡的秘密。
暗室是禁地,任何人都不能進入,違令者直接斬。
青蒼想,也許暗室裡有解決主子問題的答案呢。
暗室裡頭空曠冷寂,不置一物,漆壁上的銅獸銜着一抹暗火,火光直直照着對牆上懸挂着的一幅畫像,畫中人那一顆淚痣,朱紅一點,如媚如妖。
三年了,故人的眉目仍舊明晰如昨,卻從未入過謝瓒的夢。他們不再是臣與妃,而是伥與鬼的關系,是最終極的占有。
謝瓒從袖裾摸出了一隻莺鳥木雕,是沈莺歌掉落在荷塘裡的,但她沒有覺察,他暫且也沒有想歸還的念頭。
當她在荷花池畔說起“建隆九年”的那一樁事時,他暌違的感受到,心中有一塊微小的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雖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顯,但它到底還是塌陷了。
一切與故人相關的年份、人和事,都是禁止提及的,許是她提到的那件事牽動到了他心中的一根弦,以至于讓他——
罕見地,行事失了分寸。
如今複盤起來,謝瓒覺得自己當時的念頭彌足荒唐。
她們……怎麼可能會是同一個人。
謝瓒非常厭憎這種不理智的自己,也不喜情緒被她人影響。
他面沉如水,莺鳥木雕擺放在畫像旁處,長久地凝視着畫中人。
“它像你,曾經擾攘吵鬧。”
“我從不覺得它吵,反而熱鬧。”
話音落下,便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謝瓒沒說出來的是,我想要的熱鬧,隻有你能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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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謝瓒駛出書房,夜色已深,這時青朔前來禀報道:
“家主,夫人正在長汀院等您,有重要的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