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枯瘦如爪的手朝越爻腦門抓去,越爻避都沒避,骨節分明的手順勢一握,往上一提,一個出竅後期的魔修,在一個年輕修士的手裡,如同小雞一般拎起。
不可能,怎麼會這樣。
傳回來的消息裡,新任宮主才剛元嬰期,可他一個高出一階的魔修在他手裡卻無絲毫反抗之力。
到此時,黑袍人才明白,似乎低估了這位新任宮主的本事,想要逃卻已經來不及了。
越爻眼神冷漠,原本溫潤謙和的氣質此刻也變得陰狠乖戾。
手起刀落,隻見銀色的劍光閃過,鮮血灑了一地,黑袍人腦袋在地上滾了幾滾,眼睛還沒閉上。
越爻将劍入了鞘,将困了小黑靈魂的搜魂鏡藏入懷中,轉身去看小黑。
小黑和往常一樣,安安靜靜的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一樣,隻是脖頸處的毛濕漉漉的黏在一塊,它的毛色很黑,看不出來那是血。
越爻彎腰撫了撫小黑的腦袋,粘稠的血沾滿了他的雙手,從前最愛幹淨的人,任由血污弄髒衣服。
“小黑,起來,該回家了。”
小黑很乖的,從前他隻要出現,無論多遠,随便喊一聲,小黑就會快樂的搖着尾巴跑向他。
可這一次,無論他怎麼喊,小黑都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今天怎麼不乖了?”越爻指尖冰涼一片,眸色深處藏着無盡的恐懼,往常清潤的聲線已經顫成了破碎的弦,一直平靜溫和得像戴着假面的臉在這一刻終于崩不住了,絕望痛苦到猙獰。
他踉跄了一下,整個人仿佛渾身力氣被抽幹般跌倒在地,俯身抱過小黑的身體,閉着眼睛将臉埋進了它逐漸失溫的身體。
好半天,越爻才睜開眼,将小黑軟綿綿的身體緩緩抱了起來,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背影孤獨又狼狽。
他繁複精美的衣料上沾染了小黑的血,月白色的長袍上像開出了大片大片的花,刺眼而妖豔。
而衣服下,紅色的暗紋如同藤蔓瘋長,順着脊骨一路往上爬,眼睛亦被詭谲的赤紅占據。
越爻眼前是一片血霧霧的紅,像極了獄淵下的瘴氣林,他閉了閉眼睛,恍惚間回憶起與小黑相遇的那一幕。
毛茸茸的身體被人塞入他的手裡,軟乎乎的、小小的一團。
會用潮濕的鼻子蹭他的手,會用濕漉漉的舌頭舔他的臉。
阿招說:你沒有眼睛,它做你的眼睛。
後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小黑是他的眼睛,帶着他走過石橋,走過泥濘的小路,走去學堂,走上神醫谷……
它帶他走過很多很多地方。
可是這一次小黑再也走不了了。
越爻說想帶小黑回家,但是他不知道家應該是在哪裡。
他抱着小黑一直漫無目的的走,再回神時,前方是籠罩在細雨裡的青磚綠瓦石橋。
越爻轉身欲走,頓了頓,歎了一口氣,擡腳踏上石橋。
老舊的石橋上滿是歲月的痕迹,斑駁的橋面上滿是幼童的炭筆畫。
曾幾何時,有人牽着他走過千萬遍。
走過石橋,再行幾步便停在木門前,屋中主人不在,年久失修,門上曾經鮮亮的朱漆已經脫落,推開時會發出厚重的咯吱聲。
院中一片荒蕪,從前他最愛的那棵桃樹已經枯死了,隻剩下一個樹樁子爛在那裡。
越爻想找個地方坐,可雨季才來,院中處處是瘋長的雜草,連石階上都滿是綠苔。
等不急雨停,越爻挖了個坑,把小黑埋在枯了的桃樹下。
小黑很喜歡啃桃核。
很多年以前,每次他想吃桃,阿招會把他舉起來,讓他摘樹頂上的桃子。
摘下來的桃子,阿招削果皮,他吃果肉,小黑啃桃核。
小小的院子,總是會有笑聲。
俞東多雨雪,四季仿佛隻剩冬與春,一大半季節下雨,一大半季節下雪,大地永遠濕漉漉的,擡眼望去,連空氣中都是霧蒙蒙潮濕的水汽。
可仔細回想一下,記憶裡的那幾年似乎明媚與溫暖占據大多數。
摸着冰冷冷的土堆子,越爻突然有些後悔。
他在想,如果他不走出白石鎮,如果他不離開這裡,如果他不要這雙眼睛,那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
阿招還是阿招,小黑還是活生生的小黑。
阿招會給他講奇奇怪怪的故事,會給他烤小紅薯,會教他寫毛筆字,會給他煮長壽面。
小黑會圍在他腳邊,快樂的甩甩尾巴,會用鼻子輕輕拱他的褲腿,會将他丢出去的球撿回來。
他的眼前是黑色的,但是他的世界是彩色的,他會一直很快樂很快樂的生活在這裡。
可是這世界上沒有如果。
他想要一雙眼睛,他想陪阿招在桃樹下看一場雪,想和阿招平平安安過一生,到最後再找仙尊複仇。
僅此而已。
他不貪心的,要求也不多。
于是,他走出了白石鎮,他有了眼睛。
可桃樹已經枯死了,阿招不是阿招,小黑成了冰冷冷的土堆。
他找不到陪他看雪的人,到最後連複仇這個願望都快要做不到了。
上天從不願偏愛他,絕望在心底生根發芽,他睜着眼,卻怎麼也看不見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