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條刀疤,極長一道,幾乎劃開了半條脖子,傷疤像條蜈蚣,盤在頸上。
戴青雲一時間移不開視線。
張誠将緊緊挨着的柴火挑開:“咱們啊,都是有今朝未必有明日,天下太平那便罷了,若生了戰事,咱們就是兩軍陣前的白骨。”
他是上過戰場埋過死人堆的,昨天還一起說說笑笑的人,今日就爛草席子一裹擡走了。
南國人賊心不死,眼前的安生日子隻是一時。
張誠嘴角笑着,卻紅了眼:“她家門顯貴,有更好的前程,我見她平安喜樂,就足夠了。”
見戴青雲遲遲沒出聲,看了過來,察覺到落在頸上的視線,遮了遮衣領:“抱歉,吓到你了。”
“沒有。”戴青雲趕忙解釋,心裡因為他那聲抱歉有些不是滋味。
保家衛國留下的傷,卻擔心吓到人而道歉,戴青雲心裡一陣苦澀:“很疼吧。”
張誠的傷口是在南境留下的,兩軍混戰,被南國人抹了脖子,還是同營的人見他還吊着口氣,将他背回營地。
彼時軍醫看了直搖頭,硬着頭皮将傷口縫了回去,刀若是再深半寸,早就在閻王爺那兒排隊了。
張誠點了點頭,卻頗為嘴硬的應着:“小傷。”
戴青雲喉間一梗,還是開口問道:“她平安喜樂,那你呢。”
張誠愣了片刻,而後用木棍在火堆裡扒出兩個土豆,将其中一個往戴青雲那兒滾了滾:“她平安喜樂,我便喜樂。”
戴青雲沒有再說話,将烤土豆在地上滾了滾,拿起來邊剝皮邊吹着氣。
城外最不缺的就是土豆,禁軍們挖了便随手丢篝火堆裡,烤土豆也算是外衛的特色。
咬了一口,寡淡、噎人,卻又帶着煙熏火烤後才有的香味。
在塞北的時候,冬天經常下雪,鵝毛般的雪不多時便将周遭的一切染成一片白。
等出了太陽,老戴就帶着他,挖開厚重的積雪,升起火堆,邊烤火邊曬太陽,再往火堆裡丢幾個土豆。
烤土豆寡淡、噎人,那時吃着卻别有滋味。
戴青雲咬着烤土豆,突然想起老戴的腿上,也有一條長長的疤,那條疤自膝延到小腿,是當年北境之亂,救邺城知州時留下的。
可惜隻救得了一時,當晚,知州被潛伏在城中的匈奴人所殺,屍首懸于城門之上。
老戴懊悔至極,拄着拐也要親自去為他收屍,一番奔波,腿上的傷又裂開,反反複複小半年才見好,也自那時起留下了病根。
戴青雲雖說在北境長大,但都是在老戴和林旭羽翼之下過安生日子。
林旭是定國将軍獨子,那年昱王帶兵圍了太子府,他趕到時,太子已戰死,後來昱王被囚禁,新帝即位,他便自請駐守北境。
北境是林旭對他的一場流放。
北境亦是戴家世代的堅守,戴青雲的責任所在。
總有一日,戴青雲也會和戴骧和林旭一樣,成為别人羽翼。
張誠見戴青雲啃着土豆出神,覺得好笑:“你小子,還打算帶着土豆見周公?”
戴青雲回過神,咬完最後一口土豆,将土豆皮丢進火堆,站起來搭了搭張誠的肩:“和周公約了寅時,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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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起彼伏的呼噜聲震的耳朵生疼,戴青雲倚在床上,透過翩飛的營帳看天邊的圓月和星群。
臨安城的月亮,遠沒有塞北的圓,塞北的亮,在這兒也看不到塞北連綿的星空,四散的流星。
戴青雲打了個哈欠,眼裡沾上些水氣。
胸前的東西膈得人生疼,戴青雲從懷裡掏出支簪子,是那日沒送出去的木梨絨花簪。
絨花脆弱,饒是他再小心,花瓣也被壓的歪歪斜斜。
戴青雲有些笨拙的整理着花瓣,動作小心翼翼,仿佛手裡是價值連城的易碎珍寶。
那日沈聽月一身月白圓領衫,頭發随意挽着,木梨絨花簪斜斜的簪着。
木梨花很襯她。
戴青雲素來認為感情就該坦坦蕩蕩,喜歡合該讓人知道,如今,卻前所未有的産生了懷疑。
喜歡好像也可以悄悄的喜歡。
沈聽月在臨安城平平安安開開心心,那他在塞北也定是開開心心。
戴青雲将簪子收回懷中。
那日既沒送出去,以後也不送了。
悄悄喜歡就好了,誰也不告訴,誰也不必知道。
戴青雲是沈聽月的好朋友,一輩子的好朋友。
戴青雲将自己埋進被子裡,不多時便在呼噜聲中睡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有大漠孤煙,有鐵馬秋風,成群的綿羊躺在望不到頭的草地上曬太陽。
夢中,和老戴,林大哥在草原上打馬,在火堆前烤土豆。
他想回遊朗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