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慶功宴吧。
謝家軍占領了幽州,将這座城池從燕王的魔爪下重新奪了回來,自然是應該慶祝的。
可惜,幽州城經曆了輪番戰火的荼毒,如今就算被奪了回來,也元氣大傷,再不複昔日繁盛光景。
那些失去了家園和親人的百姓,再也回不到昔日,一場天災人禍就足以摧毀掉他們的一切。諸侯軍閥們競相厮殺,到頭來,最受苦的還是炮火之下的百姓。
玉昭想起那個瘦弱如柴的女人,還有她在斷壁殘垣之間那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也許這個畫面,她會銘記一生。
她的屍體會被妥善埋葬嗎?還是就此寂寞地堙滅在廢墟之中,塵歸塵土歸土。
玉昭又忍不住想到了孟家一家。
不知在這樣殘酷的戰争之下,他們能不能抵住這一擊。
她美目悲怆,眸中泛起神傷,捧着手中的玉佩,低頭垂首,緩慢地摩挲着。
文英若是看到如今的幽州會是這樣一副光景,定會痛心疾首。他是這樣熱愛他的故鄉。
可是心裡某一個角落又在自私地慶幸,幸好文英是在這一切災難發生之前去世了,這樣他也不必承受這些生離死别之苦。
玉佩還有觸手溫潤的溫度,如同孟文英那一雙溫柔的大手。那一雙熠熠生輝的含情目曾經是那樣的溫柔。
每當雨天的時候,他會打着傘出門尋她,總是習慣性将傘傾倒在她那頭,自己則淋了半身雨水。
他的身子骨曆來不好,回去之後往往都是生一場大病,看到母親又在斥責她,他滿心愧疚,在她給他端水喂藥之際,握着她的手不放,溫柔小聲地說着貼心話。
最後的最後,他已經十分虛弱,瘦的隻剩下皮包骨,玉昭用帕子捂住他咳嗽不止的唇,再趁着他看不到的時候展開帕子,看到上面一片觸目驚心的紅,她不動聲色地掩去,将帕子收在手心,這個時候一雙大手卻抓住了她。
孟文英長了一雙很好看的手,骨骼優美,指節勻稱,看到這雙手,就忍不住想象的到這雙手如何在雪白的紙上提筆蘸墨、丹青做就,而現在,病魔讓這一雙手迅速枯槁了下去,變得皲裂幹癟。
“昭兒,别藏了。”他握着她,一如既往的溫柔力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心裡清楚。”
明明是風光無限的弱冠年紀,他曾經也是名滿長安的翩翩才子,此刻卻如同一個垂暮的花甲老翁一般,聲音透着無限蒼涼與落寞,“昭兒,是我對你不住。若不是嫁給我,你也不必舍下長安,跟我來到這千裡迢迢的幽州受苦。”
他止住她急切的表态,笑了笑,繼續輕輕道,“許是大限将至,很多事情都會時不時回放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
“我時常都在想,那一年杏花之下,與你之間的約定,若是那一日,我做了與如今相反的決定,你早就與……”
回憶被一聲開門聲猝然打斷。
玉昭被突如其來的重重開門聲吓了一跳,哆嗦着回身去望,第一時間還不忘藏起了手裡的玉佩。
那梨花木門材質厚重,承重力極好,此刻卻被來人不堪一擊地一腳踢開,半扇晃悠在了空氣中。
謝岐破門而入,高大修長的身形倚在門邊,微微有些搖晃,看起來似乎像是有些喝醉,而不得不找個地方來穩住身形。
玉昭呼吸一滞,盯着眼前的身影,緩緩站起了身。
謝岐淡淡垂眸,鷹目往她的方向一掃,便看到周平嘴裡那不動如山的女人此刻正在如臨大敵地看着自己,燕尾蝶似的眼角睜大,朱唇緊抿,那種神情,和初見他時一模一樣。
謝岐幽幽冷笑一聲,這麼多年了,至少在怕他這個方面,她還是一點也沒有變。
他的笑容轉瞬即逝,随後薄唇緩緩落下,就這麼沉默又冰冷地審視着她。
玉昭心下一沉,脊背漸漸攀上寒意,明明在謝岐未到之前,她就已經做好了來者不善的準備,然而事到如今真的面臨這一刻,那種不知所措的心驚與惶恐變得更加深刻了起來,她竟然無法直視他的雙眼。
她心下紛亂,複又垂下眼,謹慎地朝後退去一步。
謝岐注意到她的動作,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長腿邁開,随即緩緩走近了屋裡。
“久别重逢,表妹這般态度,真是令人傷心啊。”
他俊美如昔,謝小侯爺的風姿在長安的時候,便是獨一份的風流倜傥,如果青年時還尚有男生女相的稚嫩之色,如今也已全部長開,每一筆五官都是上天刀鑿斧刻的精心之作,又多了些風馳雲走的英武與深邃,一眼望去便覺器宇軒昂,令人見之難忘,本就颀長的身姿更加高大挺拔,勁瘦結實的身形仿佛蘊滿了令人心驚的力量。
如今他已成為了浴火的将軍、淬血的修羅,表妹兩個字被他這樣輕飄飄地念在嘴裡,帶給玉昭的感覺卻像是在撕扯着自己的一塊肉,令她感到一陣牙酸。
玉昭掐着自己的手心,迫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擡起眼睛,平靜地看着謝岐,“……謝侯。”
對上那雙清澈空靈的美眸,謝岐倏然一怔。
他在這五年裡見慣了戰場無情,猛然間竟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恍惚之感,朝思暮想的纖纖身影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如此嬌柔,又如此清晰,像是一株天外而來的芙蕖,缥缈無影,随風而逝,有一種不屬于這個殘酷世界的美。
謝岐想起府中曾經供奉的那一尊白玉觀音像,觀音手執玉瓶,閉目一笑,神色悲憫又疏離,靜靜睥睨着世間衆人。
那時他看着神台上的白玉觀音,心裡想的卻是,若是那尊觀音睜開眼睛,大抵就是王玉昭的樣子吧。
可是她現在不是了,她是背叛了他的女人,成了婚的婦人。
一想到出征之前她與他長橋送别,一幅依依不舍的樣子,還說會一直等着他,沒想到等他一走,她便轉眼之間琵琶别抱,成為了别人的妻。
每每想到這裡,謝岐的一顆心便如同烈火焚心、嫉恨難消。
他素來不可一世,想要的從來就沒有得不到手的,偏偏一個她求得不得,數次栽了跟頭。
她根本不會知道,他聽到她說會一直等他的那一刻,心裡有多麼的喜悅,也永遠體會不到,他在邊關流血拼命的時候,聽到她與别人喜訊的那一刻,心裡那猶如萬箭穿心的滋味。
明明此刻近在咫尺,她卻口口聲聲稱呼他為謝候,疏離客氣的擺明了不想跟他有舊可叙。
謝岐心中暗暗發冷,她裝作無動于衷,他偏不放過她。
她憑什麼?将他的一顆真心踩在腳下。
如今落在他的手裡,他也勢必不會讓她好過。
“表妹何必如此生分,”謝岐冷冷一笑,朝她緩緩逼近,“你我之間總歸還是有些情誼在的,本侯不是那般不念舊情之人,表妹喚我飛蘅便可。”
地面上的高大陰影如同猙獰的巨獸般慢慢朝她撲了過來,玉昭脊背生寒,再次向後退去,然而那腳步卻是步步緊逼,絲毫不給她喘息之機,他的氣息遮天蔽日般朝她撲了過來,直到後背抵上了燭台,已是退無可退。
他的語氣不冷不熱,臉上明明是在笑,卻充斥着一股不寒而栗的陰鸷,令人遍體生寒,比起五年前的那個謝小侯爺,此刻的他已經更加喜怒不定,令人難以捉摸。
他還喝了酒,玉昭心中更是一沉,從濃烈的味道來推斷,他喝的并不少。
五年前玉昭就拿他沒辦法,如今則更是沒有一點辦法,玉昭默默側開半邊身子,艱難隔開與他的距離,一雙素手早已暗暗地嵌入了袖中,張阖了幾下紅唇,幹脆又換了個稱謂,“将軍……秋胧呢?”
謝岐的笑容有了一絲停頓,他沒有想到她如今猶如鹞爪中的獵物,自身都難保了,竟還有閑心管别人,轉念又一想,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丫鬟都能入了她的心,偏偏那顆心上就沒有自己的位置,這樣想着,一雙漆黑的眼底愈發變得暗沉森寒。
“本候倒是忘了,素聞王大人府上的表姑娘素日一幅菩薩心腸,有着觀音美人的美譽,連一個小丫鬟的安危,都能讓你念念不忘,看來所言非虛。”
說罷又好似想到了什麼,他薄唇勾起,譏諷一笑,“說起來你那小丫鬟也是可笑,被我的人抓走之前,嘴裡還一口一個小姐,怎麼,你已是嫁了人的婦人,這幅殘花敗柳之态,莫不是還以為自己是那冰清玉潔的閨閣小姐,想做那黃花閨女不成?”
這話實在難聽,玉昭臉色一白,難堪地咬了咬唇。
見她神色黯淡下去,謝岐盯着她的唇,眼見那飽滿的朱唇迅速褪去了血色,隻覺得心中一陣說不出來的痛快。與此同時,那一份心底的悶滞之感又席卷而上,更加明晰了起來。
很奇怪,明明她此刻已經淪為了他的俘虜,狼狽不堪、憔悴如斯,可是卻仍是半分不減姿容,貝齒輕咬朱唇,白皙的白皙,紅潤的紅潤,那雙潋滟眼底的水光如同破碎的冰封湖面,光這樣看着,他竟然挪不開視線。
謝岐居高臨下地逼視她,冰冷的目光如蛇般在她的臉上遊移,不放過她任何一個表情,眸光十足纏綿,語氣偏偏冷硬,言語相譏道,“你那短命的丈夫不堪大用,早早便死了,讓你青春年華便守了寡,想來也是報應。表妹,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如今又落到了我的手裡,你當初背信棄義,可曾想過會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