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林清源基本安頓好了家裡,他從二樓的房間出來,到樓梯的時候,朝過道深處那個上鎖的房間看了一眼。
掉漆的紅鎖,帶着黴點的破舊木門。
那個地方他從十歲起就沒踏進去過。
最終林清源也隻是停了下步,便收回目光下樓了。
今天傍晚沒風,天氣格外悶熱,他在院子裡乘涼,汗還是簌簌往下掉,想了想,回屋拿了盆和毛巾出門往山腰去。
走過落敗山莊高低廢棄的建築,再穿過一片樹林,便到了一處小泉眼,從山澗的石縫裡汩汩流出來,水面上騰着熱意。
這是一處溫泉,不算大,曾經是規劃在山莊裡作為遊覽點的一部分,到了現在,隻有村裡偶爾會有人來泡個澡。
林清源小時候泡過,知道這裡的水質很不錯,能舒筋活血。
他脫了衣服留了件小背心,脖子上搭着毛巾,舒舒服服坐進去。不冷不熱的水溫剛剛好,泥土裡燥出來的熱意蒙上了水汽的味道,清新濕潤。
夕陽穿過樹影參差地投影,漸漸的,這些暖黃的光也消失了,夜幕降臨。圓月斜挂在天際,山裡的空氣清澈到星光都是凜冽的、透徹的,照得一片敞亮。
林清源仰着頭數星星,一邊琢磨自家院子和屋後的空地可以種點什麼菜,離遠一點的地方再圈塊地養雞鴨,肉也有了。
——平都山的風景很容易讓人覺得放松,和他在海城的時候不一樣,不需要費勁地去揣摩别人在想什麼、是不是開心。
傍晚的悶熱褪去了許多,微風習習地吹拂着林子,帶起一陣樹葉沙沙的聲音。
林清源吹着風,昏昏欲睡。
“沙……”
“沙……”
“咔。”
遠處傳來一聲輕微的聲響。
停頓片刻,又是一聲。
掉落在地上的樹枝發出斷裂的呻.吟,似乎是個人沉重的腳步聲,在地上拖拽着。
林清源動了動眼睫,被吵醒了。
吹過耳邊的風沒了剛才的清爽,拖着調,像有人在哭。
他揉揉眼睛,轉過身。
困意瞬間被驚飛。
他,或者說“它”。
衣服還是昨晚把他送到山腳時的衣服,人卻不是那個人樣。
腐爛的肌肉黏在褪色的T恤上,順着衣擺滴滴答答粘稠地往下,頭顱剩下最後一點皮肉和頸部黏連在一起,似乎下一秒就會整個掉下來。
——橫死帶來的強烈怨念把它困在了生前出事的區域,成了無法解脫的地縛靈。
林清源不禁擡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那條黑線。
被打上了标記,今晚如果逃不過去,他會變成跟面前已經認不出來的司機大叔一個模樣。
林清源不怕,但覺得這樣的儀容不太好。
于是他停頓了半秒,和撲過來的鬼司機同一時間摔了出去。
水潭裡隻有林清源一個人砸出來的水花,卻彌漫起了濃烈的腥臭味。
他倒出去的位置剛好避開了鬼司機,林清源頭也不回,朝岸邊放的衣服淌過去。衣兜裡有他小時候姥姥從靈安寺為他費心求來的辟邪符,這麼多年他一直貼身帶着,除了洗澡的時候怕弄濕會放一旁,隻是今天這個“澡盆子”着實大了些。
而且,他沒想到它會在月圓夜出現。
還沒等他撲到,背後陰冷的氣息便再次靠近了。
剛成型沒多久的地縛靈無形無質,不受水阻力的影響,林清源眼看着衣服就在自己手前半米的地方,腐爛的臭味和入骨的冰冷已經将他整個人包裹,本能的應激反應激得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電光石火間,他閉了閉眼,手拼命向前伸,整個人狠狠朝前摔過去——
夜色中突然響起一聲凄厲的貓叫!
刺破衣服的鬼氣頓住,仿佛遭遇了天敵般瞬間消融。
林清源摔倒在泥地上,一把攥住手下的符,茫然地擡起頭。
然後他見到了他一生都難以忘懷的景象。
鋪天蓋地的黑霧比夜色還要濃稠。
整個水潭被包裹在其中,從當中傳出地縛靈變調嘶啞的咆哮,砰砰地在濃霧邊際撞出凸起。黑霧劇烈地翻滾着,攪起的泉水從天而降,噼裡啪啦地砸在霧壁上,等不到滾落,又被吞沒進去,消失得無聲無息——就好像這片黑霧是有生命的。
再然後,是第二聲貓叫。
尖利的尾音朝着遠處消散的時刻,一切歸于寂靜。
水聲、嘶吼聲、風聲,凝固的空氣,或許是一秒,或許是一分鐘,林清源空白地望着眼前的黑霧在停頓片刻後朝着一個方向鲸吞蠶食地彙聚。
漏鬥狀漩渦的終點傳來模糊的聲響,就像有個什麼生物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似乎都結束了。
林清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鼻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萦繞着一股奇異的香,驅散了方才的腐臭。
吸一口進去,讓人想起興嶺隆冬的雪,冰冷徹骨,又幹淨到了極緻,混着某種悠遠卻頹靡的、仿佛垂死的花的味道,淡淡的、從行至末路的千尺之地而來。
他緩緩地低下頭,看到了一雙蒼白而修長的手。
骨節分明的指尖輕輕揉着一隻小黑貓的腦袋。
這隻昨晚還在出租車前蓋上恐吓蔑視他的貓,此時打着小小的飽嗝,伸出爪墊軟綿綿地勾着它面前纖長的手腕,嘴裡咕噜咕噜發出撒嬌的哼哼。
察覺到他的視線,對方撇過頭來,烏沉沉的眸子裡似乎也映着雪,同林清源對上視線。
林清源腦子裡嗡的一聲,眼神瞬間失去了焦距。
“真稀奇。”
那人微微拖長的音傳進他的耳朵裡,做夢似的聽不真切。
“你看起來,更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