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了!我和朋友給你寫了卡片,隻是簡單的祝福……拜托拜托!”女孩已有些泫然欲泣。
孟祁然臉上還帶着笑容,但語氣已然不失冷淡:“真不能收,見諒。”
陳清霧明顯感覺到氣氛一滞。
“祁然……”陳清霧輕輕出聲。
孟祁然稍稍偏頭。
“還是收一下吧,樂隊好幾年沒演出過了,他們也隻是想表達喜愛……”
她話還沒說完,送花的女孩見機行事,轉向她,“小姐姐你能幫忙收嗎?”
“我……”
女孩一步走近,直接将花束硬塞進她懷裡,要是不接,那花必得摔到地上。
其他人見狀紛紛湧上前來,一股腦兒地将準備好的禮物往花束上堆,送完便一退三尺遠,動作迅速,絲毫不給陳清霧反應的時間。
他們邊退邊揮手:“下次演出再見!”
陳清霧抱着一堆禮物,進退不得。
孟祁然伸手接了一部分,無奈笑說:“你就是太心軟了。”
“那怎麼辦,都是他們的心意……”
“算了,收了就收了吧。”
插曲過後,樂隊上了車。
那酒吧離livehouse不遠,隻有一公裡左右。地方很大,工業風格的裝修,不算吵鬧。
人多,便在二樓開了一個卡座。
坐下後沒多久,陳清霧便接到一個電話,工作室同事打來的。
她起身往盡頭處的洗手間去接聽,那裡更清靜些。
同事問她要一份更詳細的展品清單,她挂斷電話之後,從郵箱裡找出來給她發了過去。
走出洗手間,返回卡座,聽見下方的台階上有對話聲,陳清霧腳步稍頓。
是孟祁然和吉他手王昱,兩人正往下走,看起來像是要出去。
王昱在問:“話說你跟清霧準備結婚了嗎?還是再玩幾年再說?”
孟祁然笑了聲,“我倆男女朋友都還不是。”
王昱語氣驚訝:“……不是吧?你倆不是兩情相悅嗎?”
“誰知道。她一直不答應。”
“為啥?她不挺喜歡你的。”
“不懂她。有時候我也挺煩。算了不說這個……”
身影遠了,對話再聽不清。
欄杆是鐵藝的,陳清霧回神時才覺得涼,好像從指尖一直傳抵心口。
祁然總有這樣的本事,叫她心情像在坐過山車,明明上一刻,還在為停車場那不由分說的回護而雀躍,下一刻又墜入凍徹的湖底。
回卡座坐下以後沒多久,孟祁然和王昱回來了,手裡拎着肯德基的袋子。
炸雞、薯條等各種小食鋪了一桌,大家直歎像是回到了大學時期,那時候演出結束的工作餐就是炸雞和可樂。
吃了沒一會兒,有一行三人過來打招呼。
陳清霧不認識,但聽王昱的反應,似乎也是東城的地下樂隊。
三人裡面有個女孩,黑長的直發,穿着酷飒,她徑直走近孟祁然,邀請道:“去我們那桌坐坐?”
“抱歉,朋友都在這兒,不方便過去。”他雖然臉上挂了笑,實則态度很是冷淡。
“那等你這邊結束,我單獨請你吃夜宵。”
這邀請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孟祁然這下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沒有吃夜宵的習慣。”
女孩沒再做進一步的嘗試。
三人打完招呼也就走了。
孟祁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可樂,往一旁的陳清霧瞧去。
她神情有幾分遊離。
孟祁然湊近,笑了聲,“又生悶氣了?”
陳清霧回神,“沒有啊。”
“你都聽見了,我壓根沒搭理她。”
“不是……我真的沒有。”
“那為什麼不高興?”
陳清霧眨了一下眼,該說實話嗎,她很猶豫。
孟祁然看着她,那笑意明顯已經有些無奈了,“霧霧,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不高興。”
陳清霧擡眼,望住他,“原來,我什麼都不做,你還是會覺得煩。”
孟祁然一愣,“不是,那個是我跟王昱随口……”
“剛剛同事給我打電話,急需一份資料,我得回酒店一趟拿電腦發給她。”陳清霧非常平靜地站起身。
孟祁然急忙跟着起身,伸手去拉她手臂。
陳清霧手臂往後拐了一下,沒讓他拉着。
其他人已望了過來,“怎麼了?”
“沒事。”陳清霧趕在孟祁然之前開口,微笑道,“我工作上有點事,得先失陪了。”
王昱說:“這才來幾分鐘啊,坐會兒再走呗。”
“确實有點着急,不好意思了。”
大家說沒事,工作要緊。
陳清霧颔了颔首,往外走去。
孟祁然說:“你們先喝,我送一下。”
陳清霧腳步很快,但架不住孟祁然個高腿長,三兩步趕了上來,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陳清霧!”
陳清霧腳步一頓。
孟祁然低頭看着她,凝視片刻後,卻是笑了,兩分哄人的語氣說道:“是我說錯話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他個子很高,跟她說話時每每都要将頭垂得很低,陳清霧沒同他說過,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他為她低頭的樣子。
燈光那樣靡豔,卻一點沒沾染上他,眉目那般清淨,望着她的時候,輕易讓她心軟深陷。
“……沒事。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我挺煩的。”口是心非,高度敏感。和孟祁然永遠無法真正合拍。
“那真是我随口一說沒過腦子。”孟祁然說道,“我不是覺得你煩。非要說煩,我隻煩一件事,我跟王昱說的是心裡話,我确實不太懂,你為什麼始終不答應我們換個關系相處。”
陳清霧想起孟祁然第一次跟她告白——不,那或許都稱不上是告白。
那還是在大一,她為了有個女孩子強抱了孟祁然而不高興,他哄她,就随口說,那我們談戀愛吧霧霧,以後你就有立場正大光明地不高興了。
她那時候眼淚都還沒幹,聽到這樣毫不正式的請求,心裡隻覺得難過極了。
之後,孟祁然的“告白”,都是一樣的散漫,好像将其視作了一種哄她開心的籌碼。
他不知道她未必真的有那麼不開心。
更不知道,他這樣拿兩人的關系不當回事的态度,才是她真正不開心的根源。
隻是那次以後,她就再沒有為同樣的事情哭過了,也漸漸不再為他那些熱鬧的朋友關系而多費心神。
她太了解他,骨子裡有些倨傲的人,其實不屑于跟誰玩暧昧。
他不喜歡其他任何女生。
隻是,可能也沒有那麼喜歡她罷了。
陳清霧呼了一口氣,輕笑道:“……我隻是覺得,假如一場戀愛,可談可不談的話,其實就沒有談的必要。”
聲音輕缈缈的,真似微涼的霧氣。泠泠的一雙眼睛,叫孟祁然想到春天解凍的河流,冷得清脆。
孟祁然沉默了片刻,隻覺得困惑,“你還是覺得我做得不夠?”
他之所以說“還是”,是因為此前陳清霧嘗試過跟他深度溝通,而且不止一次。
她把自己種種的不開心告訴給他,他每一次都全盤接受,并承諾下次一定注意。
于是,才有了這個為她寫歌,為她明面上和所有女生劃清界限,任何隆重場合都讓她陪同,方便她随時“監督”他的表現的孟祁然。
有時候,陳清霧自己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得寸進尺,要求太高。
他已經做了這麼多,她究竟還有什麼不能滿意的呢?
“……不是。”陳清霧心裡歎了聲氣,“王昱他們還在等你,你還是先回去陪他們,這麼多年沒見了,聚一次不容易。”
頓了頓,孟祁然才問:“那你呢?”
“我叫個車回酒店。”
“我幫你叫車。”
“不用。”
孟祁然無奈地笑,那語氣堪稱溫柔:“霧霧你真是一級台階都不肯給我。”
他們很少吵得起架,因為平常都是這樣,孟祁然永遠會包容她的“無理取鬧”,仿佛沒有底線,不生氣,不說重話,隻是逗她,哄她。
他或許不知道這種姿态有多高高在上。
她無聲歎息,還是替他找了台階,“你幫我點夜宵送到酒店。”
孟祁然好似松一口氣,“那你點好了發我代付。”
一場山雨欲來的争吵,就這樣啞火。
孟祁然将她送到門口,親自叫了車,關上車門前,說道:“注意安全,到酒店了給我發消息。”
陳清霧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什麼,“等下,還有東西給你。”
她從提包裡掏出一隻絨布袋,遞到孟祁然手裡。
這東西有些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麼,孟祁然拿在手裡,目送車子拐個彎,于視野消失。
他轉身進門,回到二樓卡座。
“清霧回去了?”王昱問。
“嗯。”孟祁然應了聲,坐下以後,将絨布袋打開。
待看清楚是什麼,卻是一怔。
一支麥克風,漆作了寶藍色。顯然用得太久,那漆已經有些斑駁。
孟祁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支麥的來曆——他最喜歡的一支樂隊的主唱用過的。
那主唱患了神經性厭食症,宣告退圈了,這兩年更是杳無音訊。
也不知道,陳清霧是怎麼弄到的。
坐在一旁座位上的車隊女孩,此刻好奇地探過身來,“粉絲送你的禮物?”
孟祁然沒答話,将麥克風鄭重地收回絨布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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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堵車,走走停停地讓陳清霧耐心盡失,幹脆叫司機靠邊,下了車。
不遠處有條小巷,夜裡看來很是僻靜,她穿過馬路走了過去。
進了小巷,她于背風處點了一支煙,沒什麼目的地往前走。
心情不好的時候,總喜歡獨自散步,喜歡那種萬人如海一身藏的隐秘、渺小與安全。
比起白天,夜裡的東城更漂亮,繁華得不再那般招搖,那般拒人千裡。
她拿着随身攜帶的膠片相機,邊走邊拍,不知不覺間走了快一公裡。
路邊有家便利店,她覺得渴,停步準備進去買水時,忽聽有人叫她:
“清霧。”
聲音是從對面傳來的,隔着夜風,聽來不太真切。
陳清霧蓦然擡頭,卻見對面是一家小酒館。
門口挂着半邊深藍色的布簾,透出裡面幽黃的燈光。幾張桌子擺在戶外,桌上放着黑色的露營燈,熒熒燈光,覺得漂亮,又似乎很溫暖。
孟弗淵坐在那兒,深咖色風衣解下了,搭在一旁的椅子上,身上穿着黑色襯衫,似與靜默夜色融為一體。
陳清霧有些驚訝,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他,眼見此刻左右沒車,便揿滅了煙,橫穿小路走了過去。
孟弗淵将身旁椅子上的風衣取下,搭在他那張椅子後方。
“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沒吃晚飯,順便過來吃點夜宵。”孟弗淵打量着她,片刻,指骨輕叩了一下桌面,“這裡的拉面不錯,可以試試。”
孟弗淵注視她很久了。
從她穿過路口,忽然出現于視野的那一瞬間開始。
大抵從小體弱多病的緣故,她非常清瘦,偏生個子又生得高挑,便常常給人茕茕孑立之感。
他是第一次看她抽煙的樣子,分外清冷疏離,似乎随時消散于夜色。
使得他覺得,必須出聲喚住她。
陳清霧坐了下來,脫下風衣。
孟弗淵條件反射伸手,準備去接,又在頃刻反應過來,攥了攥手指,收回。
陳清霧将風衣搭在椅背上,“有菜單嗎?”
孟弗淵喚來服務員,遞上一份菜單。
陳清霧翻看菜單時,孟弗淵望住她。
“不是跟祁然他們去吃夜宵了。”
“有點事,提前走了。”
“我記得樂隊名字還是你起的。”
陳清霧稍稍愣了下。他的意思仿佛是在說,她也算是樂隊的一份子,為什麼要提前離席。
知道樂隊名字由來的,實則隻有隊内的人,她沒同孟弗淵提過,那麼應當是孟祁然告訴他的。
“當時大家起了好多個,隻是我起的那個恰好大家都覺得可以接受。”陳清霧将菜單立起來,指了指其中一頁,“是這個拉面嗎?”
孟弗淵瞥一眼,“嗯。”
陳清霧又看了兩樣小食,問孟弗淵,“你還需要加什麼嗎?”
孟弗淵說:“甜石榴汁。”
服務員替他們下了單,拿走了菜單。
孟弗淵一時沒說話,端起面前的杯子淺酌一口,加了冰的酒液,飲下去有種暴烈的冷。
見孟弗淵不說話,陳清霧也就不說話。
她知道孟弗淵的性格,不必要的應酬敷衍一概拒絕。
她覺得他可能并不想同她寒暄。
沒一會兒,點單的食物和飲料都端了上來。
陳清霧取筷,先嘗了嘗檸檬炸雞塊。
忽見對面孟弗淵擡手,将那杯服務員放在他面前的甜石榴汁,遞到了她的手邊。
陳清霧擡頭朝他看去。
孟弗淵的聲音幾無波瀾,“不開心的人得喝點甜的。”
陳清霧微詫,“……是不是我表情太難看了。經常有人會誤會我不開心。”
孟弗淵擡眼,那目光似點水似的從她臉上掠過。
他的下一句話,叫陳清霧有種微妙的失重感,像是走鋼索走得苦中作樂,卻忽然一腳踩空。
他說:“我還不至于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