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是位孤身前來的女娘。
戴着一頂帷帽,她身穿一襲梅子青繡蓮紋的刻絲直裾複衣,外罩喜鵲蕊蝶紋繡淺黃絹面鬥篷,穿戴皆顯富貴。雖有皂紗遮掩看不清面容,但端看那婀娜纖細的身姿,便知定是位千嬌百媚的女娘。
餘绾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帷帽已經取下,手邊擺放着兩盞冒着熱氣的清茶,顯然是早有預料。
那位女娘立在門口一愣,随即了然地合上門,上前兩步福身道:“早就聽聞女娘武藝高強,想來我沿路跟随定是瞞不過女娘的耳目。多謝女娘肯為我留門,讓我能入内一叙。”
餘绾指着手邊清茶,平靜地說道:“進門便是客,請坐。”
聞言,那位女娘順從地脫去身上的鬥篷,坐在餘绾身側,颔首道:“多謝。”
餘绾端起茶盞,氤氲的茶氣遮住她眸中的情緒:“聽女娘所言,想來是聽人提起過我。說來也奇,我初到隆安不久,女娘對我的行蹤倒是了如指掌。”
“女娘莫怪,我并無惡意,唐突至此,實乃另有緣由。”沉默片刻,那位女娘拿下帷帽,露出一張花顔月貌的面容,歎道,“我叫雁青,女娘或許不識我,但想來若是說起花暖閣來,女娘想必并不陌生。”
輕挑了一下眉尖,餘绾不置可否。
雁青落寞地放下手中帷帽,側過臉去:“我是閣内的伶妓,女娘既然在眼下這個時節千裡迢迢來了隆安,想來定是有所盤算,我可以助女娘一臂之力。”
餘绾抿了一口熱茶,淡淡一笑:“可女娘還未曾為我解惑。”
雁青再次陷入沉默,躊躇遲疑地蹂着手中的帕子,似是有所顧慮,不肯開口。
餘绾也不催促,不緊不慢地品着茶。
屋内安靜下來,餘绾數着外頭寒鴉的啼叫,數到第十六聲時,隻見雁青咬了咬紅唇,忽而擡起眸子:“女娘可知赈災金丢失一案?”
餘绾心尖微動,不動聲色道:“此事鬧得沸沸揚揚,怕是想不知道都難。”
“那女娘可認識負責押送此次赈災金的玄衛司鷹衛,樓大人?”
餘绾忍不住笑了起來,雁青不解其意,一雙水盈盈的杏眸仍執着地盯着餘绾。
摩挲着茶盞的盞壁,餘绾臉上雖有着笑意,但眸色卻早已沉了下來,淡淡問道:“女娘既然這麼說,想來你是認識他?”
話已說出口,便再沒有回頭路。雁青不再拐彎抹角,深吸一口氣,颔首回道:“我與樓大人相識在花暖閣内。”
“那時,赈災金丢失一事還并未傳開,隆安雪災嚴重,但幸存的百姓還盼着朝廷的赈災糧一到,便能有活路。雖然百姓煎熬,但這并不影響花暖閣的生意,畢竟平民百姓難以出入閣内,而那些權貴豪商門戶富貴又有存糧,怎麼會被區區雪災困住尋歡作樂的心。”
雁青眉眼間是袒露的諷刺,自嘲地笑了笑:“外面大雪連天,閣内倒是暖和熱鬧。我被貴客點去房中唱曲兒,嗓子卻因晚膳時吃壞了東西,發不出聲音,敗壞了貴客興緻,被攆了出來。我回了房中,剛剛合上門,便被一把帶血的尖刀抵住了脖頸。”
“持刀之人便是樓大人。他面色蒼白,身上到處都是傷口,渾身血淋淋的,我吓了一跳,卻因失聲無法呼救,隻能被他脅迫,為他止血。”
“說起那日也奇怪。閣内來了幾位貴客,按理說劉媽媽應當早就出來招呼張羅,那日卻遲遲不見露面,可當樓大人出現在我房中不久後,劉媽媽便帶着閣中打手挨個房間查找,說是閣内女娘燕紅極其貴重的首飾不見,想來是混進了賊人,要捉拿賊人。”
“刀斧加身,我隻能替樓大人遮掩,好不容易才糊弄過去,但閣内從那日起便被劉媽媽戒嚴起來,不再開門迎客不說,便是閣内人也無法随意出入。被逼無奈,樓大人隻能在我房中暫且藏身。”
“接連幾日相處,我也漸漸知曉樓大人的身份,不再提防他。我雖隻是個伶妓,卻也知曉分寸,得知他有朝廷要事才潛入花暖閣中,心甘情願幫着他朝劉媽媽尋人打聽,可誰知那日,劉媽媽不知為何氣勢洶洶地帶着人搜查我的屋内,将他給帶走了,我也就此被劉媽媽關押起來。”
“那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了。”眼圈微微一紅,雁青哽咽說道:“一連過了三日,我才被放出來,聽說他臨死前咬死是他挾持我,喂了我毒藥,我這才不得已替他遮掩打聽,将我給擇了出來,還托劉媽媽給了我一枚所謂的解藥。”
“我覺察出奇怪,因為他從始至終不曾喂過我毒藥,疑慮下便将那枚藥丸偷偷切開,果然,那并不是什麼藥丸,而是個機關小巧,裡面藏着一張紙條。”
“紙上說若是他遭遇不測,便要我去城門第八棵柳樹下挖出一支鴛鴦金钗,托付可信之人,交給慶栎縣寒山寺的一位名喚餘绾的女娘。抓到了樓大人,劉媽媽便不再限制閣内人出入,我順利挖出金簪,正巧得知劉媽媽要派人去慶栎縣,便在其中尋了個可靠之人的人,名叫江錫,他雖年紀小去卻性情單純,為人老實,是我的同鄉,在閣内我們兩個人經常互相照顧,我便将此事交托給他。”
餘绾聽罷,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卻沒有打斷。
雁青繼續說道:“我知曉女娘,知曉女娘的行蹤,也是源于樓大人和這張紙條。樓大人曾拿出一張畫像,讓我幫着在閣内尋找,說是有可能被關押在閣内某處,隻是我日夜在閣中尋找,始終一無所獲,樓大人便說自己可能中計了,急着要離開閣内,那張紙條上也說,隻要您看到那支鴛鴦金簪便一定會來隆安,讓我務必找到您,将此事告知于您,若遇到麻煩,也可請您幫忙。”
“自江錫走後,我便數着日子,也一直派人在城門口打探,您進城門後,我認出便一路跟着您,見女娘進了酒樓,這才唐突冒犯。”
幾滴熱淚自眼角滑落,雁青神色哀楚凄婉,望着餘绾字字誠懇:“女娘,我所言句句屬實,絕無欺騙,還望女娘能信我。樓大人肝膽正直,是憂國憂民的好人,我雖不知詳情,但也不願他被奸人所害,死後還要被衙門張貼通緝令,背負那些莫須有的污名,讓世人指點唾罵。”
身為負責押送此次赈災金的一等鷹衛,即使楚平雲和康複生奸計未能得逞,但在朝廷看來,他離奇失蹤,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自然判定他絕非無辜,這幾日不說隆安,便是相鄰的州縣也都在張貼他的通緝令,一路走來,餘绾也沒少瞧見。
看着雁青眼角滴落的淚水,餘绾面上不見動容,也不知信了沒信,緊接着追問:“老鸨是如何處理樓大人的屍身?”
雁青擦拭着眼角的淚珠,垂首低聲道:“劉媽媽不許我打聽,我也是後來才知曉,劉媽媽對衙門說,樓大人是在伶妓房中尋歡作樂時突然發病,唯恐是疫,咽氣後便趕緊燒了。也是因此,花暖閣不再開門迎客。”
餘绾又問:“這位劉媽媽是否知曉樓大人的身份,殺害朝廷官員,那可是死罪,她為何如此膽大包天。”
“想來是知曉的,不然劉媽媽也不會将一應人等滅了口。至于為何如此......”雁青歎了一口氣,“女娘又何必明知故問。一個青樓老鸨哪裡會有這麼大的膽子,自然是背後另有人指使。那幾日,劉媽媽頻繁出入縣令府邸,想來與此事脫不了幹系。”
餘绾笑了:“女娘那幾日不是被關押起來了,如何連老鸨出入縣令府邸都知曉?”
雁青神色一僵,停頓須臾,這才緩緩說道:“雖被關押起來,但這些事日後想打聽也是不難的,畢竟閣内就這麼大,有些動靜自然逃脫不了他人耳目。”
餘绾神色恢複平靜,再問:“既然老鸨将相關人等滅口,按理說你私藏樓大人,就算老鸨相信你是被脅迫的,也不該獨獨漏了你不處置。”
雁青無奈歎道:“女娘有所不知,我自幼便跟着劉媽媽學藝,算是她半個女兒。況且那段時日隆安豪商王家的公子與我癡纏得緊,他出手闊綽,又有在朝為官的親族撐腰,橫行霸道,在隆安縣頗具威名。被關押起來後我也沒有坐以待斃,偷偷吩咐江錫替我與他送信,他親自趕來,劉媽媽見他對我癡迷,我又素來聽話,又得知我是被脅迫的,也怕事情鬧大,這才對我高擡貴手,不然哪裡還有我的活路。”
雁青摸了摸發髻上的玉簪,又帶着些許自嘲歎道:“都道妓子無情,不知家國仇恨,瞧着穿金戴銀,光鮮亮麗,實則不過是被人圈養的浮萍,縱使再心高氣傲,可到頭來也隻能借助他人施舍的藤蔓存活,隻是我雖淪落風塵,卻也有些良知,不管女娘信與不信,這都是真話。”
“世人?如今這個世道,平民百姓為生存殚精竭慮,無力存活,有這等閑心批判所謂風塵的隻有士族權貴,他們口口聲聲談高潔,談貞潔,談規矩,高居廟堂卻隻會嚴苛束縛女子,在其位卻隻盯着閨閣羅裙,可這世間哪樁驚天駭聞的醜事不是他們的手筆作為?他們幹着醜惡害人的禍事,怕遭唾罵,便先發制人。”
餘绾淡道:“批判?世道不平,女子被束縛其中,不能讀書,不能習武,隻會更加不易,隻要是能活下去,有何不可?浮萍能攀附藤曼本就是浮萍的本事,若是覺得風塵女子下賤,那甘願讓其依附的藤曼飽讀詩書卻留戀風塵,豈不是自知下賤,更加下賤。”